第一卷 第二十九章取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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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箱里的瓶瓶罐罐顺势滚了个七零八落,笔墨和医书也难逃一劫,都摔了个痛快,竟将腿脚不太利索的高大夫吓得差点跃起,眼瞧着就得打着颤晕了。所幸念萍眼疾手快,抓住高老的肩头让他稳住身形,同时探出拇指狠狠地按向他的人中,硬生生令这老头儿再次睁开眼。
唯一的救命稻草差点晕倒,吓得二人身后的周泉惊叫连连,他嗓门极佳,让高大夫浑浊的目光变得清明,他在念萍的搀扶下走近了,打量着室内几乎无处不在血痕与血点子,“小姐……”
姑姑再次从背后眼疾手快地攥住高大夫,差点给他来了个过肩摔,“夜黑灯昏,这是我家娘娘,高大夫可别认错人了啊。”
高义春是我的兄长从老家高凉偷偷请来的大夫,我自小身带弱症,往日从未涉足青州这样的寒凉之地,病得更重。他是大方脉圣手,长兄特意请他不远千里给我调养身子,没他老人家,我怕是没几年活头。
这声小姐也是平日里叫惯了的,姑姑缜密,细枝末节都不忘遮掩。
周泉急得恨不得自个化身大夫扑上前给司戴渊看病,见念萍还在跟大夫掰扯小小称呼,也失了身为读书人的端方,扣住高老的身子就推他往前走,“别管劳什子小姐夫人了!快给殿下看病啊!”
几人乱七八糟地踏进内室,心急如焚地冲到了我眼前。高义春回望一眼药箱,念萍眼疾手快地飞奔回去拾,他蹲下身打量了着我怀里的司戴渊,捻捻胡须,几滴雪水化了,露出黝黑的胡子。
看了这么多年大夫,望闻问切的医理我还是懂的,且高老是自家人,我这颗四处飘零的心算是放了一半回肚子里,硬生生忍住了要说的话,待高义春敛下目光,才开口,“我夫君约摸着一刻钟前肝火大盛,吐了血,其中不见黑紫,但咳嗽不停,而后晕厥,我恐他伤及五脏,破裂出血,只将他扶起,并未贸然挪身,还请高老救治。”
高义春点头,伸手掰开司戴渊紧闭的双眼与口舌探查,指着他带着巴掌印的左脸问道:“姑爷像是急火攻心,舌尖发红,急躁生怒,只是这脸……”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我跟蚊子哼哼似的应了,“我……我打的。”
高老的神情扭曲了一瞬,拼命地压下翘起的嘴角,迎着杨立鑫迫切的目光,清咳一声,“小姐放下姑爷,让他平躺,老朽来切脉。”
他不急不缓,我也宽心不少,放下太子让高义春搭脉,后者颤抖的手在看诊时倒是稳得不像话,左右手搭过,唤了姑姑送来药箱,失望地蹙眉,引得周泉立刻凑上前,眼巴巴地望着高老。
任谁被这样一双眼盯着也不自在,高义春别扭地在药箱里乱翻出个摔掉一角的药瓶,取出两颗药丸,掰开太子的嘴放入舌下含了,“脉象如紧弦,脉搏如波浪,面色晦暗,主邪热亢盛,中焦脾胃肝发涩,气滞淤血,长久的肝火旺、心气盛,才有吐血症。先含两颗黄连上清丸祛火。”
我跪得双膝发疼,摇摇欲坠地拉住高老的手臂,“这么说,他的病症早就有了?”
高义春重重点头,“哪怕没有姑爷之前的脉案,也能推断个五六成,姑爷实脉有力,正气聚体,定是遭过一场大劫才至虚火不褪,要是能好好调养,少耗气血,倒也不是大事。老朽给姑爷开张方子,用生地黄、木通、生干草清心利水,再加车前子、茯苓清热,佐以固气汤,防止方子里的寒凉之物泄了体内实火,雪上加霜。平日里,也得少思多眠、平心静气,底子好,更得培元固本,否则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他说得头头是道,姑姑在旁奋笔疾书,我却对高老的话入耳不入心,念叨道:“大劫……大劫……可殿下五年前犯的是疡症,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但怎么会有虚火?”
我沉思着,瞥过垂着头不再闹腾的杨、周二人,忽而福至心灵,紧盯二人问道:“殿下曾生过重病?”
周泉双手交握,捏得都变形发白了,盯着地板道:“没……”
高老以为周泉不信他的话,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捻着胡须,虽没骂出声,但已将不满诉诸脸上了。
我望了一眼周泉,此人不善骗术,定是说了假话无疑;我转眸看向杨立鑫,他亦是一脸有苦难言,心知是问不出了,也没空跟他二人周旋,只得转脸朝向高义春,“多谢高大夫,您是医术圣手,也是荀家的恩人,我也不瞒着您,太子明早前不醒,青州恐会大乱。您若是能给他下一剂猛药,让他明早睁眼下地,事后再补行不行?”
这句话被我艰难地说出口,其中带有祈求的意味让高义春有些讶异,连忙摆手,“小姐这话老朽受不起,您有令,尽管吩咐就是。昏迷有虚实之分,姑爷是热淤阻闭清窍,针刺十宣、大椎内关穴位,再服上紫雪丹和安神汤,沉沉地睡上一觉,保管明日神清,不耽误大事。”
青州的安危是十万火急,可我也顾忌着太子的身子,生怕他强行清醒,更为伤身,望着高老道:“此举会不会……”
高义春抬手叫我不必再说,“姑爷的热症不是一两日积攒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得靠长久的调养才行,多了这一回,也不会更差。虚火藏心,比起喝药,姑爷心里的郁结更要放下,小姐无事时多宽慰宽慰吧,人愉悦了,病也顺势好了。来,把姑爷抬到床榻上,熬上安神汤。”
比起我的瞻前顾后,高老倒是通透许多,三两语为我解了惑,指着周、杨做事,这两个心虚的人听话得很,一声不吭地照做了,抬了太子就往床榻走。
“等等!”我抬手大喊,“塌上染了秽物,容我先收一收!”
高义春为老不尊地笑了两声,不看病的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诙谐,“小姐和姑爷行该行的事儿,都泄泄火,也不是坏事,老朽行医多年,自然省得。”
我背过身去捂住脸,深觉无颜见人。
*
行宫偏殿平日里伺候的人就不多,但好歹也露个面,自太子来的哪日,就无影无踪再难寻觅,我纵使心疼巧巧,也得忍痛派人将她喊醒来主屋伺候。
已过了四更天,风雪漫天飞舞,从庖厨哪儿烧热的一壶水送到主屋,也成了温热,本想着能趁热洗掉衣袍上的血点子,这下也只得慢慢泡搓。巧巧蹲在外室倒了一壶热水,将周泉的朱红官袍一浸,血丝就飘荡着将水染成淡红,混合着升腾的白雾,将她那张被冻红的小脸遮得模糊不清。
在她身旁擦着鹿皮的大氅的姑姑则有些心不在焉,她时不时地望我一眼,看我始终在屋中呆立,轻声道:“小姐都折腾半宿了,赶紧坐下歇一歇,喝口糖水,一会儿婢子忙完手头事儿,就给小姐热敷缓缓。”
我动了动眼珠,抬起脱力的手,其上覆着换过的衣裳,可不知怎得,司戴渊沉重的身躯好似还倚靠在我身上似的,始终挥之不去。我挪动着步子朝内室走,“我去瞧瞧殿下。”
“周侍读和杨承旨这会儿可穿得不得体,小姐见不得。再说了,殿下半个时辰前就饮了安神汤,您已经看了五六回了,就安心吧。”念萍低声劝慰着,将她手中足抵千金的大氅搓的“唰唰”作响。
是啊,一趟趟去也没用,我对着那扇斑驳的、带着血的薄木门问道:“高大夫没走吧?万一殿下明早未醒,就请他再使招数。”
耳后传来“咔”一声,我闻声回头,姑姑正拿着剪刀,将一撮染红的皮毛剪掉,头也不抬地应着我,“小姐愁眉苦脸,高老怎么舍得离去?外头比大狱好不了多少,高老也硬着头皮留下了。他老人家说了,小姐和姑爷深情故剑,不医好姑爷,恐怕要愁死小姐了。”
姑姑的话显然带着几分揶揄,连一言不发的巧巧都偷笑几声,我有些挂不住脸面,嘴硬道:“我哪有?他有本事,就一直睡着。”
念萍忍俊不禁,冲谈了室内的愁云惨淡,笑着道:“小姐就别逞强了……”她说着抬头,迎上我愁眉紧锁的脸,也变了神色,再也没耐心擦拭大氅上的血,朝早就不燃香的香炉上一搭,三步并两步凑近了,扶着我到椅子上落座,自个半跪在我脚边。
“小姐有心事就别藏了,巧巧撩着水,内间纵使能听到说话声,也被水声盖住了,大胆讲,婢子在。”
我凝望着她。姑姑自我幼年追随母亲,再到扶持着我,有力丰润的身躯和目若朗星的双眼一直相伴左右,让我不自觉放下心防,与她双手相握,脱口而出,将从太子哪儿所知的拼拼凑凑都一股脑地与她说了。
我说得极快,甚而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几乎是说上一两句就扭头看向木门,待话都说完,我竟出了一身薄汗,用帕子抹了,才再次抓紧了姑姑的手,“反党给太子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他扎进青州,这局就算成了,若不是他的侍卫从通州脱逃,恐怕无人敢信,朱煊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伤公主、杀太子、勤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