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十八满地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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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忆青的每次旅游,都是一次回忆,她要写下那些诚实的记忆。她已经去了很多国家,旅行带来的思考,有遗憾有收获,让她思考生活的意义。她遗憾的是,母亲到了该享受的年纪,却匆匆离去,每次见面亲朋好友,都要谈论那明星一般的母亲,留下一声叹息。
父亲独自在深圳,每天一个人发呆地看着电视,最多到楼下走几步,客人里挂着母亲的画像,保姆在厨房里。小妹忆沁一家,在山姆斯顿郊区过着平静的生活,女儿上的大学离家不远,她们节假日会来往。
每个家庭都有一个出格的孩子,大妹忆南,是陆忆青心里的一块浮石,碰到哪里都是痛。父亲说,忆南每个月都打一次电话,给他报平安,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不愿意联系别人,她和丈夫小石居无定所,东西南北,各个城市飘泊。
忆南和丈夫曾经来过美国,在她家短暂住了几天,旅游了美国各地。她劝他们在美国留下来,找份工作生存下来;小石是名牌大学毕业,英文很好,可惜他们不愿意留下。
她不知道,他们在国内做什么,忆南从不告诉她实话,说是做些灵性能量治疗之类的事情,她常同忆沁借钱,当然都是丈夫的主义。一个男人纵然是名牌大学毕业,智力高上,不愿意工作,却不断怂恿老婆去跟她的妹妹借钱。智力与道德责任,究竟是哪种重要?她写信给忆南,是丈夫名字的电子邮件,她不知道是谁在阅读。她的日子怎么过,只能她告诉别人,谁也不知道。
陆忆青从不理解忆南的梦,她的梦很虚幻,她否定姐姐那些很世俗的建议:与懒惰的男人离婚,去找份工作。她们之间共同的回忆是,童年的挨打,一个宁愿伤痕累累地站着,一个快速逃出去。她们之间的姐妹情很淡漠,从未相互理解过,姐姐为妹妹惋惜,而妹妹坚持自我,不需要谁的同情,她们都与小妹忆沁关系不错。
一个家就这样天南地北,各自过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母亲去世,爱的灵魂飘走了,亲情的气氛自然解体。
环境改造人,绿色山谷与城市生活有区别,陆忆青不再渴望活跃在人群里。她拍摄完成有关华人维权的纪录片后拿过奖,没有再参与到华人社区的活动,她仍然关心社会,却不再愿意卷入复杂的人际关系。美国的金钱政治,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她早已经看明白。在这个金钱能买所有东西的资本社会,人与人的关系是薄弱的,丛林世界,丛林法则。
罗西在攻读政治学博士,她感叹华人社区的冷漠自私,她作为非裔女议员维拉的亚裔代表,见证了维拉长期为华人社区提供服务。维拉在竞选市长失败后,郁郁寡欢,得癌症去世,竟然没有几个华人来参加葬礼。维拉像是被一根被榨干汁水的甘蔗,被那些她服务过的人扔掉,罗西说自己很累,要集中精力完成博士学位。
陆忆青的老朋友华人记者王欢生因劳累过度去世,他死后她才知道,他在中国有位年轻的妻子,在等待美国签证。这位年轻的妻子来美国后又很快回国,不愿意孤独在美国打拼。记者老朋友黑鱼,他的报社老板被手下枪杀,导致华侨报倒闭。背后原因复杂,她不愿意去打听,枪击案在美国,每天都发生。黑鱼开始做贸易生意,卖电子烟,业余时间帮人装修,他说打算开自媒体号,不会闲着。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用竹子来比喻中国人的性格命运实在贴切不过,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美国这个复杂的国家里,华人经过蹉跎岁月,总会找到自己生存的土壤。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时代病,人们在每个年代的理想也相异,经历过外部世界的精彩复杂,才想回归内心世界的安宁单纯。陆忆青参与社会活动,实践了自己的价值,她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她最羡慕的还是陶渊明的境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未雨绸缪,时间又到了,她的生活重心开始回归家庭,与自己内在世界连接的阶段,顺应人生每个阶段自身的需求。她要为进入退休人士的生活而打算,年龄不饶人。
艾瑞斯进了大学,因为疫情和生病被耽误学业,熬到毕业,进了他想进的金融公司工作。乔治几年前搬到乡下的湖边,疫情原因,艾瑞斯很少去看父亲。艾瑞斯最近一次看父亲,回来告诉陆忆青;王阿妹得了癌症,因为化疗成了光头。王阿妹在陆忆青的世界里,消失了很久,她自己的生活很繁忙,除非艾瑞斯去看父亲,会带来一些消息。
陆忆青告诉艾瑞斯,美国的癌症治疗技术很先进,她希望王阿妹通过治疗恢复健康。这些年她认识的几个女人先后得癌症,有人突然走了,有人生存下来。她对癌症,没有什么看法,每个人都有患癌的机率。她的身体像一架老化的机器,各个部位开始老化,不是这里出问题就是那里出问题,尽管不是致命的,勉强熬过更年期。
“妈妈,如果我赚到钱,你希望我买什么礼物给你?”艾瑞斯好奇地问。
“我什么都不要,你独立出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我就很开心。”陆忆青看着儿子豆芽菜般的身材,这孩子很挑食。
“王阿妹说,如果我赚到钱给她买一辆法拉利。”艾瑞斯看着妈妈的反应。
“每个人的梦想不一样,我只需要你快乐!”陆忆青平淡地回应。
“等你老了,我支付你的养老院费用吧。”艾瑞斯不肯放弃。
“不用,瑞恩早已经做好财务规划,你知道他很善于理财,我有养老资金计划。”她是不会让他操心,她叹口气说:“如果我病了,不要靠呼吸机生存,像你外婆那样受罪。拔掉呼吸机,让我自然死去,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撒进附近的科罗拉多河里,你留几张我的照片就可以。”
“妈妈,你会活到100岁。”艾瑞斯大声说,他走过来拍着妈妈的肩膀。
陆忆青看到儿子度过她离婚的艰难日子,长大成人,找到自己喜欢的专业与工作,她感觉自己的任务完成大半了。只有母亲知道,养育孩子成人,是一个多大的工程。人类就是这样,在母亲的慈爱里,延续着生命的传承,母亲付出的过程,要经过多少次蜕变,才能体会生命成长的滋味。
她是爱做梦的人,王阿妹和乔治,以及乔治的深圳情妇,都曾经在她的梦境中出现过。时过境迁,她早已经走上自己的道路,过去没有忘记,不会去纠结。据说熟人之间只有七个陌生人的距离,就算认识某人又怎样呢?
偶尔一次,她在脸书社交媒体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那是王阿妹的前夫布鲁克,自从她离婚后,就没有听说过他。她好奇地点进去看他的状况,他独自住在农村的湖边房车里,看着很落魄沧桑,过得并不好,发的帖子都是极右翼的内容。她不知道布鲁克对乔治与王阿妹结婚有什么想法,想必心里有疙瘩,看他的帖子里,似乎还在纠结,谁是真正的朋友。
她想到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写道:美国人的一生,就好像一场赌注机会的游戏一般,一场革命舞台,或一场战役。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的理想是寻找合适自己的世界,她离开乔治以后,做了很多她只敢想不敢做的事情,就算跌倒过,她实现了自己的价值,接近了她的梦想。她的精神获得彻底的独立,她可以拒绝她不愿意做的事情,不会委屈自己。她会感恩帮助过她,而又转身离开的人。她遭遇过背叛,不会选择复仇,那会消耗她的能量,她只会转身专注自己,做令自己快乐的事情,尽管这过程是艰苦的。
她曾经被狂风海啸掀进海里,她在海里挣扎,学会了与巨浪搏击,游到了岸边,无论是多大的风浪,难以再次摧毁她。
在疫情之后,每个人的生活都慢下来,她开始重视自己的健康,过去她不曾用心闻过一朵花香,没有观察一只树叶的变化,也没有将自己的手伸进过泥土,去把握泥土的软硬。如今她很重视自然,家里有小菜圃,瑞恩喜欢种些香料,蔬菜。
她享受慢生活,尝试做不同的美食,偶尔做串珠饰品,看书写文章,生活很充实。天气好的时候,她和瑞恩会带着狗去公园散步,瑞恩加入了社区义工组织,防火,清理林间小道,整理自己家花园,辅助她做些小项目。
她和瑞恩的婚姻生活已经十几年,她感觉时光过得太快;他们很少会吵架争论,生活平淡,各自做自己的事,他们的社会政治观点完全相同,都是自由派。在美国政治观点不同的夫妻同处一室,将会发生很多争吵。
他俩过着相敬如宾的生活,相互支持信任,他们之间固然有矛盾,琐碎得不值得一提。没有突如其来的刺激,不会焦虑出轨背叛忏悔,如俄罗斯小说里的戏剧性结局。即使有一天瑞恩离开她,她也不再害怕,当一个女人经历过沉重打击;独自面对,重新站起来,她变得强壮。不是她不知道痛,而是她尝过痛的滋味,知道怎样去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