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绵绵中的行走，加上连日奔波，陆忆青和瑞恩都患感冒，她担心明天的演讲。晚上睡觉前，她发信息给吴远山，问他明天她在溪城中学的演讲，他是否过来。他说会与田同学过来，她知道田同学与芳草关系不错，吴远山与田同学也是哥们。
    第二天，合肥赶来的表妹莉和舅母，带着陆忆青和瑞恩去了溪城中学；芳草与余老师也赶到，在学校外面大家忙着合影，新建的中学像是美国小规模的大学，带着现代化学生宿舍。演讲大楼一楼大厅里电子屏幕上，大红底色上写着欢迎八某届学生返校演讲，上面是芳草和她的名字。
    余老师带领他们，参观他参与编写校史的展览厅，芳草作为高考尖子被编进去。余老师向陆忆青解释到，因为陆忆青是转学进来的，所以没有写她的名字进校史。她听到他的解释感觉奇怪，她从来就是局外人，被学校邀请演讲固然是荣誉，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会被写进校史。她不喜欢在墙上看到自己名字，她的书房里有好几个奖项镜框挂墙上，都是瑞恩做的。她还嘲讽过瑞恩，她不愿意在墙上看到自己的奖项，情愿看一幅带来美好感觉的艺术画。
    她去过的名利场太多，心淡如水，名利不过是过眼烟云。她想起去过陕西的乾陵，武则天的墓碑，她的墓碑是无字碑。中国著名的女皇帝，也不愿意在自己的墓碑上写一个字。她很佩服武则天面对自己名利，不必要遗古万芳的思想。
    演讲厅里坐满安排好的学生，瑞恩和亲朋好友们坐第一排，她看到了吴远山和田同学在座位里，令她失望的是宁媛称工作忙，没有过来。因为受瑞恩的传染感冒，她感冒很难受，吃了最后一颗美国带来的感冒药，强支撑自己。演讲很顺利，被安排坐满的演讲厅里，学生们不断地给予掌声。
    她准备这份稿子加视频图片超过半年，看到如潮水般的掌声，她心里得到安慰。演讲一个小时，她讲半小时，芳草讲半小时，崇拜芳草是学霸的中学生，请芳草签名。陆忆青喜欢芳草，两人同星座，芳草是严肃朴素的人，比陆忆青高大半个头，她曾经去美国做过访问学者。陆忆青为了演讲，穿了套装黑色新高跟鞋；演讲结束后，芳草耐心陪着她慢慢地走，恼人的高跟鞋让她脚痛。
    随后，陆忆青和芳草，校长和余老师一行人陪同去学校的餐厅聚餐。在餐桌上，余老师身边的一位男人，自我介绍说溪城文协的人，他正好坐陆忆青旁边。陆忆青想到八十年代的那些溪城诗人们，问他是否知道过去的诗人翔飞和蔡伊光，他说很熟悉他们。蔡伊光开发房地产成为富豪后，得了癌症；最后的时光，在他心目中的诗意之地——云南，悄然去世。翔飞没有离开溪城，除了打工生活，坚持文艺创作，还当上了文艺协会的领导。到退休的年龄，却患了什么病，连最好的朋友都不认识了。
    时代改变了诗人们的命运，陆忆青想起八十年代，在她外婆的小屋里；那些撞击灵魂的一次次交谈，每个人为实现心中的理想，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没有去打听其他文艺青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早已经是陌生人。
    自从陆忆青到溪城，她每天和亲戚、宁媛见面，没有单独见过一次吴远山。他告诉她，他已经安排了，她在溪城最后一天晚上，同学聚会晚宴。
    离别的前一天晚上，吴远山在酒楼安排了晚宴，一些半生不熟的高中同学，大约十几个人。女同学们大部分退休，也有不甘寂寞被返聘的，没有退休的也数着退休的日子。大部分人的子女都去了大城市，有小部分出国，留在溪城的是少数。几十年未见的高中同学，也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谈论，大家对相互的世界都很陌生，余老师也到场。吴远山组织的聚会，很受同学们的欢迎，他忙着和大家聊天敬酒，她和他之间隔着余老师也没有机会单独说话。
    芳草第二天要回北京，女生们合影留念；一群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高矮胖瘦，神态各异，三十年多年后的相聚。
    晚宴结束，吴远山买单，晚宴价格不菲。开车送她和宁媛，车开到了酒店门口；宁媛要开电动自行车回去，温情地与陆忆青告别，两人忍不住轻轻拥抱。吴远山在驾驶座上没有下来，她下车之前，同他说了一声感谢他的晚宴，他们就这么分手了。
    陆忆青回到酒店，瑞恩已经睡觉，他不参与她的同学聚会。她全身发痛，咳嗽不止，她怕吵醒瑞恩。她想去找一家按摩院，她在酒店拐弯处；看到一间取着琼瑶小说名字的按摩院，霓虹灯招牌像是召唤她进去，她跨进了门，**安排她到二楼的单间。
    她坐在那里泡脚，却不停地咳嗽，身边药已经用完。她能想到能给她买药的人，只有吴远山，她发了一条信息给吴远山；请他给她买一盒感冒药，送到按摩房，今晚不吃药，她定会很难以入睡。他很快回复说，马上买药送过来。
    她松了一口气，与**攀谈；**说自己是溪城本地人，溪城消费高，做一次足浴与推背，深圳是288元，苏州是298元。大城市是连锁店装修豪华，溪城这间普通按摩院收费240元，四五线城市消费等级直追一线城市。**骑在她背上按摩，笑着说：“姐，你知道吗？这里的老板有钱，你没有看见开了那么多工厂，饭店，都是全国各地来的人。”
    她没有再聊，**骑在客人身上的感觉，亲密的身体接触，大概收费贵的原因之一。
    吴远山匆忙赶到按摩房，递给她一盒中药感冒药；他站在昏暗的房间里，屋外的霓虹灯光照在他的脸上，猫头鹰的眼睛在闪烁，她看不清他的脸。
    她坐在沙发上，吞回去咳嗽声：“宁媛带我去了竹林，变化真大，周围都是高楼大厦。我记得有一年，我回来溪城；你带我参观新建的溪城大桥，路过小竹林，突然下雨，你打着伞。我们走过小溪旁边的泥土路，听着雨声落在伞上，落在小河里的声音，那段记忆真美。”
    吴远山警觉走到窗前，撩开窗帘，看着窗外的霓虹灯，蓝色霓虹灯光照在他脸上，留下一片灰蓝色，他沉默片刻，低声说道：“是吗？时间太久了，我真不记得了。”
    她忍不住咳嗽：“我今天的演讲怎么样？”
    吴远山继续观察窗外的马路，然后坐在旁边沙发上，又站起来：“演讲很好，没有瑕疵。”
    “你现在的生活工作都还好吗？晚上在饭桌上，人多没好意思问你。”陆忆青想要找些话题。
    吴远山来回度步，看了**一眼，然后坐到沙发上。
    “我们有什么好不好，就等过几年退休，帮着孩子看孙子，孩子在省城的机关工作。”
    “人这一生都尽力了，人老了在哪里生活都一样，一日三餐，我要能睡个好觉就很满足了，经常失眠。”她闭上眼睛。
    “人不要想那么多，活在当下，好好爱护自己。”他站起来。
    两人陷入沉默，无话可说……**要给陆忆青脱掉上衣和胸罩，给她精油推背。她正犹豫着，吴远山主动提出，自己先走了，叫她不要买单，他已经替她付完帐。她没有看他，只听到他下楼的声音。**给她推完精油，叫她再加30分钟按摩，于是她又被多付了钱。小城市的**赚钱比大城市，更直接大胆。
    她有七八年没有见过吴远山，明天要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原以为他不在乱哄哄的场合，可以多聊些他自己的生活，他是如此谨慎。听说他调到局里了什么重要位置，也许升职后，职务敏感，不能与她这个外国人随便聊天。按摩结束，她感到身子轻松，不再有连串可怕的咳嗽。
    她走在陌生大街上，现代化小城的霓虹灯光，朦胧而模糊，如此的陌生。只有那片竹林和溪流没有变，黑色的河流闪烁着银光，竹林轻微地摇动，过去的一切，埋在了河流的底部，不再浮出水面。
    第二天清晨，表哥开着他的高级车，带着她和瑞恩到隔壁城市坐高铁到杭州。她享受着这难得的景色；灰色的天空下，绿色的山脉叠翠起伏，远看高速公路像是一条蜿蜒的银带，盘缠在皖南的山水之间。夹在山水间的白墙黑瓦村屋，若隐若现，远看像是一幅现代中国画。
    表哥抓紧时间同她交谈，他神态自若，两鬓已有白发，国字脸上，大眼睛炯炯有神。高鼻子薄嘴唇，远看有几分新疆人长相，身高却是是江南男人。他熟练地驾驶，用汽车上的声控传递到达地点。
    “你知道这些年花了多少钱搞基建吗？这些高速公路，高铁火车，没有任何国家可以和中国比，你应该经常回来看看。”韩亮生喜欢谈政治。
    她支吾着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表哥是即将退休的公务员，某个部门领导，他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局势，家事国事，他事事关心。同时，他交游盛广，不过都是在溪城的地盘，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他也无法离开溪城。有些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活得很幸福，不需要出去。
    犹如有根的树木，有自己的水土，慢慢成长，开花结果。而她没有根，只能做四处飞的雁，为了找到合适她栖息的地方。
    她找借口不来溪城这块土地，是没有了那份感情牵挂，无论是亲情，友情与爱情，一切已随风而去。
    “我们溪城明年就通高铁了，你要从深圳来溪城，一路高铁，也用不着我去杭州接你。现在交通多方便，你从美国飞到香港，在深圳看完你父亲，可以直接坐高铁到溪城。这里是你的故乡！同学亲戚都在这里多好。”韩亮生意味深长地瞄了她一眼：“另外，你的高中老同学吴远山，现在很厉害了。我们经常在饭局上碰到，一块喝酒。”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表示，如果找到机会回国；一定会来溪城看看，也很感谢他买了许多土特产，山核桃，笋干，霉干菜，野生茶叶。他提高音调说，土特产都是小事，现在的生活条件很优越，家里有几套房几辆车。本地亲戚之间联系都少了，像她这样远在国外的，几年才见一面，她这次回来把亲戚都叫到一起吃饭，难得的聚会。
    原来她住在国内，至少还回溪城，大家热闹一番，他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
    一个小时车距是那么短，高铁站到了，他下车帮她拿出行李箱。表哥又叮嘱了几句她记不清的话，他眼神忧伤，看着她进了高铁站，转身钻进车里。她看着轿车离开的背影，一阵辛酸，不知道要过几年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