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冬带着一份凄凉，灰暗的天空，沉重下压，让人感觉喘不过气。开发区的旧街道区域里，有些早期建筑群，火柴盒式的公寓楼排列整齐。水泥外墙上，长期被污染，分不清是什么颜色。一栋老式公寓楼外面，绿植上都是黑灰，底层的一间公寓门口，挂了一个某贸易公司的金属小牌。
    陆忆青穿了一套夏奈尔风格的黑色西服，她敲门进去；里面有几张办公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孙总是刘老板的朋友，戴一副黑框眼镜，脸色苍白，长脸小眼睛的东北人。几番寒暄后，孙总没有把陆忆青看在眼里，一个受骗的女人，轮到他炫耀自己的资本。人到中年，说话不停的小矮个精瘦男人；坐在她对面，听他那充满血丝的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卷舌音，不断重复那几段话，那几件他帮过刘老板的事……
    “你知道吗？我们半路截停他们的车，硬是把人截到我们的车上，最后乖乖交出东西。”孙总眉飞色舞说着。
    “嗯，孙总，你很厉害！”陆忆青心不在焉，她没问交出什么东西。
    “没有两把刷子，刘老板能放心我办事吗？”孙总自豪不屑地瞄了她一眼。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不是忙于说话，便是忙于吐痰，要么扔烟头。她回忆起，遇见过的两三个小矮个精瘦男人，都是和眼前这位一样喋喋不休。孙总那苍蝇一样的嗡嗡声，让她焦躁不已，外表毫无波动，内心已扇了他几个耳光。
    她不知道如何沦落到这种地步，从美国飞过来，强迫自己坐在这烟雾袅绕的办公室。在这里坐上一天，听着黑社会痞子如何吹嘘自己，给她来顿教训。这个地区到处都是黑社会，她早就领教过，以为逃离了这种情形，没有想到又回来面对。
    按照刘老板的吩咐，陆忆青付给他一笔——请他解决问题的中介费，那是一笔不低的费用，交给了孙总，这让她心疼。她的想法很单纯，请刘老板叫出张金鑫露面，大家一起坐下来谈，张金鑫老躲着，律师找不着他，她一趟又一趟从美国跑回来扑空，他要拖死她。刘老板，张金鑫都是本地人，张金鑫知道她不能久留，提货单在他手里，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熬到下午，刘老板过来一趟，从孙总那里拿走现金，安慰她哪里也别去，在这里等消息。在这间她难以忍受的办公室，呆了一整天，每一分钟都是是那么漫长，她不知道是如何度过的。熬到晚上八九点，在孙总的那间办公室里，她得到了消息；在大街上，开着凯宴车闲逛的张金鑫被警察截停，带到了公安局审问。凯宴车停在公安局门口，陆忆青和司机小林赶到公安局门口，一个警察交给她车钥匙，小林把车开了出来，停在她住的宾馆门口。
    她早就联系了深圳的胡经理，将这辆车比市场价便宜一半卖给了他，让他自己去想办法上牌照。
    胡经理此刻在宾馆等着她，当他看到这辆土黄色漂亮的凯宴车，兴奋地坐上去试开，
    “这辆车太漂亮了，里面的真皮厚实，很少见到这种颜色，我马上转账给你。正好把员工住的房子卖了，那套破房子原来三十万，也能卖七十万。现在是炒房子的机会，什么生意都别做。”
    “你自己想办法上牌照吧。”听到胡经理转账，她心里好受了一些。
    “陆忆青，我买这辆车，纯粹是帮你的忙，我和乔治也是多年交情了。你知道吗？他的情人从深圳跟过来，待了半年没有结果。当时在天津要自杀，乔治吓坏了，赶紧让她回深圳。还曾经让我安排情人的弟弟进我公司，我没有安排，她没过多久找到人结婚了。”
    胡经理的这番话，让她的心寒透，伤口撒盐，知道过去的真相让她多一份怨恨。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毫无意外，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多年以后无意中知道。
    现在，她必须埋藏这些痛苦的情绪，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胡经理，辛苦你了，十分感谢你的多年友谊。这次车的事情，幸亏你马上提走，公安局也不能扣留他太久，明早放出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现在就把车开走，离开天津；往深圳走，一分钟不能耽误，什么变化都可能发生。我明天早上就去银行转账到美国，然后马上去北京买机票回美国，这地方一刻不能呆。”
    “我马上离开，连夜开回深圳。你明天回美国吗？我们再联系。”他下车关门，回头严肃地说了一句：“千万记住，投资不过山海关。”
    车钥匙到手，胡经理匆忙去旅馆前台，拉出行李；开着车离开了，他也是一个不服输的天蝎座人，终生为钱忙碌。一个做过知青的上海精明男人，每次抓住时代的风口，灵活地赚到了钞票，他有时会伤感秘书王小姐去了美国，他们心有灵犀，相互爱慕。现在他很快乐，年青几十岁的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老婆没有王小姐的文化，具备贤妻良母的所有特征，让他安心舒适。
    这不就是男人想要的生活吗？谁的人生又没有遗憾呢，没有心中的白月光，至少每天闻着身边的花香。
    胡经理卖掉了机电公司，布局全国炒房，新的炒房事业即将开始。弄到一辆价格便宜的豪华车让他兴奋，他精力充沛，连夜开着高速，不敢停留。他像胜利的枭雄，加大油门；四缸发动机的凯宴，发出刺耳的叫声，激起他的多巴胺。他那狡黠的眼神里，饱含满意的笑意，离开了在他这个上海人看来，要么是骗子，要么是帮派的地盘。
    十一月的寒风，不是那么强劲，温凉地吹。第二天早上，银行刚开门，陆忆青去银行办理转账手续，胡经理的车款立刻转到乔治的银行账户。然后，她坐火车去了北京，改签了隔日去美国的机票。她在北京逛了一天，去秀水街买了些东西；北京并不陌生，她也有几个朋友，可是她谁也不愿意见面。她一个人走在灰蒙蒙的大街上，街角的商场响起，齐秦唱的那首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孤独地走在狂野中……。
    她不愿意再回忆，这慌乱的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又是如何结束，她只想着快点离开。
    她住在离机场最近的酒店，早晨她坐上了美联航飞往旧金山的航班，飞机离开跑道的那一刻失重感，让她的一颗心落地。在飞机上，她一直回味着那句“投资不过山海关”的话，她对山海关的印象是；古老的城墙外，海边沙滩上是一堆又一堆的马粪，走在沙滩上的游客得格外小心，不至于踩到马粪。骑在马上的游客，并没有感觉，马夫知道怎样避开马粪，而不是拾起。
    山海关的日落是美丽的，夕阳照在古老城墙上；斑驳碎影，渤海湾灰蓝一片，海水深沉，没有白色浪花。走在沙滩上，看着灰色的长城，黄灰模糊的天空与海面，脆弱无力。一种无形的力量，使这片土地，像是生活在过去。她想到写下绝美诗篇的海子，是在山海关附近的铁轨上自杀，冥冥之中，她理解了，他为什么选择了在这块悲沧的土地。
    她还有三辆车的提货单在张金鑫手里，他不交出来也没有办法，也不能扣他太长时间。张金鑫在公安局呆了一天出来，据说他的小舅子是局里的法医。大家相互给面子，让美国人承担亏损，差不多就算了。不久，张金鑫将滞留在海关的三辆宝马车提出来卖了，大赚了一笔。做旧车贸易的事情，就这样在混乱中结束。像是一部耗尽精力的谍战片，故事结局是坏人复活，好人被迫出走。
    真实故事发生的过程，令人痛苦，不敢回味……张金鑫诈骗车款的故事，不了了之，无人再提。像是垃圾场里发生了火灾，焚烧带来难闻的气味，垃圾化为灰烬，埋在了土里，产生的污染飘散在空气里，随风而去。
    天津夺车战结束后，陆忆青回到美国后，仍然心有余悸。乔治不理解她所遭遇的困境，她像是一架战败的机器人女战士，他只认结果，不关注过程。卖给胡经理的车，算是收回了一半损失，乔治仍然对追回那三辆车钱抱着希望，她告诉他别指望了。
    做旧车贸易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他俩之间矛盾的催化剂；她不愿意多解释，他不愿意去感受她在夺车过程中，作为一个女人独自面对的那些苦难。两人再次陷入冷战，都不愿意交流，他希望她去找份工作去做，被她固执地拒绝。当初他们刚搬到美国，按照她的建议，把他的钱都投资在几栋房子收租，没有任何损失。而听他的建议，给她带来的都是损失，她不愿意再听他半条建议，她不再接受他给她规划人生。
    她早习惯自己做老板，不愿意再去打工，也无法在家闲着；她在中国城租了一间小办公室，想着做点别的什么生意，于是与深圳的老朋友灵玲联系，看能做些什么。灵玲推荐的深圳老板来美国找她，他是一位红二代；对红酒感兴趣，她带他们夫妻两人参观了乡间的几间酒庄，他买了几箱红酒回去，再也无音讯。
    乔治仍然在公司上班，在外地半个月，在家半个月。他们除了小孩，没有共同的话题，不愿意说话，做旧车贸易的事情，是一个巨大阴影。乔治离开了他们的睡房，他住进了客人房，他变得沉默，陆忆青与乔治就这样分居了。
    在同一屋檐下，住在不同的房间。他们不再有任何性生活，连肢体接触都没有；能不交谈尽量不交谈，以免引起争吵，他们之间客气地相处，像是两个租客暂时住在，没有声音的一栋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