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绿皮火车厢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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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皮火车是那个时代的小社会,无论你有多憎恨它,你也不得不与之共处。她对火车的恐惧,不仅是生硬的铁皮和嘈杂人群,还有来自那些无处安放的愤怒。火车里的故事,有时候是惊悚片,有时候是剧情片,不管是什么内容,那个狭小拥挤的车厢里,承载了多少人的梦想与挣扎,人性在里面被挤压,被释放。
    她为了艺考,奔波于芜湖与溪城的火车,这趟车连接北方与南方,从南京出发到景德镇,北方人要南下在南京上这趟车,到景德镇可以换车到广州。通常南下的车,比北上的车更加拥挤。夜晚闷热的绿皮车厢里,杂乱拥挤,难闻的气味四处逃窜,每到一个车站;上车的人已经兵分两路,从车窗爬进来的,下车的人还未着地,从车门里挤进来的。抢座像一场生死边缘的争夺战,每个人被挤得透不过气,你刚起身,另一张屁股秒间坐在你的位置,穿过汗味四溢的人体森林,到了洗手间,里面的恶臭不想让人多呆一秒。铁轨的摩擦声和汽笛声,掠过黑暗的大地,急吼吼地奔向前方。
    她不敢在火车上睡觉,生怕错过了下车。身穿藏青色制服的列车员,大步穿过拥挤的车厢大声叫唤:“芜湖站到了!”一些人昏昏欲睡,有些人已经起身,过道上的人们,虎视眈眈盯着谁会下车。
    有一次,陆忆青坐在靠窗边,对面的人刚起身;过道上的两个男人立刻挤进去,一个三十多岁瘦脸男人成功占据位置,而胖脸男人失败退到过道,瘦脸男人的老婆,宽扁的脸上布满雀斑,站在过道旁靠在椅背上,痴笑地欣赏着抢到座位的丈夫。
    瘦脸男人一脸得意:“知道吗?我刚从宫里放出来,想同我争,不撒泡尿看看自己。”说完他四周看了一圈,无人回应,只有老婆在过道旁温柔地看着他,仿佛他是刚赢了一场战役的英雄。抢位失败的胖脸男人,站在她对面,冷冷地看着这位赢家——宫里放出来的英雄,突然,胖脸男人拿起小桌板上的啤酒瓶,砸向瘦脸男人的脸,连戳几下,瘦脸男人的老婆尖叫起来,她立刻扑向瘦脸男人,去保护他,酒瓶再次砸过来,戳在她的后背上,大约砸了几次,胖脸男人在火车临开前的一分钟,迅速挤到车门口下车,消失在黑夜里。
    瘦脸男人的老婆,扑在他身上嘤嘤地哭着:“别打了,别打了。”瘦脸男人满脸是血,陆忆青的连衣裙上被沾到血点;她被惊吓到喘不过气,扒开车窗,看着逃逸的背影。火车开始移动,咔嚓咔嚓的铁轨声埋葬了哭声,小贩叫卖声,哈欠声和叽叽喳喳的议论。
    火车无情地向前奔驰,不在意车厢里发生的恐怖片;一车疲惫的陌生人,奔波在异乡土地上,一个满脸血痕的男人,一只半截啤酒瓶,一个女人心碎的哭声,一场带来痛苦的悲劫,一群麻木的看客,只为了抢一个座位。
    有一天晚上,陆忆青再次坐上晚间的绿皮火车,实在疲倦,她刚在抢到的座位上,眯会儿眼;没有注意坐在隔壁的男人,她隐约感觉到有只手伸进她的裙子里,在摸索着她的内裤,起初她以为是做梦,可是明显感觉到湿漉漉的手。她睁开眼睛,坐在她身旁,一位干瘦的中年男人,脸上都是皱纹,小眼睛正色迷迷地看着她。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站起来拿起背包和画夹,走到火车厢的接头处,挨着厕所站了两个小时。
    火车到站下车后,她背着画板在黑暗中狂奔地跑回家,母亲还未睡觉。她哭诉着:“妈,我再也不去芜湖的艺考班学习了,就在本地自学吧。”母亲犹豫地看着她:“你两年都没有考上,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爸爸说今年再考不上就去找一份工作吧,家里也没有钱给上补习班了。”
    她忍住泪水:“我今年会考上,如果考不上,我就去海南,总之我不会在这里呆。”母亲转身进厨房,在厨房里下面条,母亲:“我给你下点面条,吃完早点睡,别瞎想去什么海南,你两个妹妹已经睡了,别吵醒你爸!”
    陆忆青从未告诉过母亲,她与矮瓜之间的事情,还有火车上的恐怖经历,她不想给母亲增加新的烦恼,还有两个妹妹,母亲能说服父亲,挤出费用让她上艺考班,已是最大的支持,她能报喜就不会报忧。她埋头吃着简单的鸡蛋面,当时没有觉得母亲的面条有多好吃。多年后,她才开怀念母亲的鸡蛋面,那是自己做不出来的味道,那是母亲的味道,爱与饥饿是无法复制的东西。
    在溪城最后考学的日子,陆忆青辞掉了幼儿园工作,没有了收入。正好有个女画友的妹妹,她有个温州男朋友,打算去海南闯一番天地,她想要陆忆青跟他们一块去海南。陆忆青对自己的前途心灰意懒,去海南闯荡,是让人振奋的消息,陆忆青答应和她去海南。陆忆青在临行几天前,告诉了母亲,没有想到遭到她的激烈反对,母亲大声地哭着,如果要去海南,她就死在陆忆青面前。陆忆青被吓坏了,去海南的计划之好作罢。结果,女画友的妹妹和男朋友也没有去海南,而是去了温州。
    那一年不平凡,陆忆青终于考到上海的某校美术系。她独自一人坐火车去了黄山,一个人与一群陌生人爬山,在云雾缭绕中,登高望远,她似乎有了些解脱,不再害怕以后的路。
    陆忆青去了上海以后,与溪城的关系结束了,放假时她回到溪城,宁媛会告诉她所知道的事情;宁媛进了一家工厂工作,八十年代末,全国各地流行跳交谊舞,溪城很多单位举办舞会。她在医院的舞会上,认识了一个体育老师,憨厚体健的体育老师没有她高,可是给了她十足的安全感,没有过多久,他们就结婚了。吴远山和上警校的同学都分配到了某个劳改农场,自从高中毕业后,陆忆青再也没有见过他。胡红卫和爱她的人结婚了,三个火枪手也散了,西门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靠他俊俏的小白脸不愁找不到女人,大师模样的八字胡,去了芜湖开装修公司。矮瓜离开了他憎恨的,只有一条大街的溪城,回到了芜湖,他在火车站地下商场开了一家画廊。
    有一年,陆忆青从上海坐火车回溪城,路过芜湖,想到矮瓜,于是,她不由自主地下车,想去看一下矮瓜的画廊。她想象如果矮瓜在画廊,她该说什么,强装自信告诉他,她在上海的学校过得很好,或是假惺惺地忏悔,没有同他再联系的原因。
    她找到了火车站地下商场里,在角落里不显眼的画廊;远看一个胖妇人坐在画廊里,近看神态像观音菩萨,她和矮瓜年纪相仿,下身肥胖,皮肤白皙,大眼高鼻子,鹅蛋脸,化妆浓厚,烫了短发,她比矮瓜高一些。那个年代,肥胖的女人比较罕见,大部分人还是温饱阶段,她与矮瓜的黑皮肤瘦小精干,形成戏剧性的对比,让人想到卓伯林的电影。陆忆青忐忑不安地走进画廊,说了矮瓜的姓名,胖妇人说矮瓜是他老公,今天没来,在艺考班教课。她和矮瓜有着一模一样的笑容,她亲切地问陆忆青是谁?叫什么名字?
    陆忆青害怕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倒底心虚,她支支吾吾,胡乱编了一个名字。说自己曾经是溪城艺考班的学生,路过这里,呆了几分钟,她浑身不自在,紧张地想要逃走。她幸庆他没有在画廊,避免了面对他时,她要编造更多谎言。
    陆忆青想象胖美人告诉矮瓜,有个他的艺考班女学生,今天来画廊了,叫什么名字,矮瓜一定想不起来这个胡编的名字。她是谁,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陆忆青暗自推想,不知道他和艺考班的多少女生,谈过弗洛伊德。实际上,她后来借了一本《梦的解析》,书里那些富家女子的梦,和她的梦完全不同,她甚至怀疑矮瓜是否真的读过弗洛伊德,只是那时候,哄女孩的时髦名词而已。
    矮瓜晚上去画廊,老婆告诉他,有个溪城的女生路过画廊,顺便问他的境况;但是她说的名字是矮瓜从未听过的,矮瓜问了老婆那个女生的长什么模样。胖美人斜眼看着他,说那个女生看着就像艺术生,神经兮兮的,穿条宽松花裤子灰色汗衫。娃娃头发型,个子不高,圆脸塌鼻子厚嘴唇,讲普通话不像溪城的人。他立刻意识到那是陆忆青。他的脸色倏然变得严肃,借口胃疼,离开了地下商场的画廊。他走到火车站广场,没有什么风,又是黄梅雨季,空气湿漉漉。他四处溜达了一圈,点燃了根烟;看着进出火车站的人群,回忆着陆忆青的笑容,和他在溪城的荒唐往事。
    他大学毕业分配到溪城,也不过二十四五岁,转眼间在那里混了三四年,坐火车离芜湖不远也是郊区县城。八十年代,大家都拼命地呼吸自由空气,在那里他除了无聊教学和艺术圈的人空谈,喝酒和女人鬼混,他苦恼得像困兽。陆忆青是人群里不惹眼的女孩,她貌不惊人,一副无辜的表情,她思想前卫,谈吐不凡,让人印象深刻。急于要参加艺考的她,常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她的周围有一群艺术圈的男男女女,她看上去很安静,面对熟人却很健谈。她认真告诉他,她没有男朋友,没有男人碰过她,他不相信,她开玩笑时总是很认真。
    他谈不上喜欢她,不过她总是挑起他的征服欲。他没有忘记那场耗尽他精力的性爱,她确实是处女,她没有骗他。他想给她一些实际的帮助,帮她考取艺校,她曾经说过,宁愿去上海的烂校,也不会上省内的知名学校,她的野心让他望而生畏。他等待她主动来找他,求他帮忙考上艺校,他绝望的是;她没有再来找他,她消失了,没有告别,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她去上海上学也未通知过他。他在溪城的日子越来越没有盼头,芜湖的老婆催他回去赚钱,他很快找借口辞职,回到芜湖重启人生。
    她像他生活里的一颗流星,耀眼了瞬间,然后迅速消失在黑夜里,也许这辈子再也看不到这颗流星了。她今天突然出现,他错过了,也许是她故意挑选的时间。他心里掀起一片波澜,人生是不断的试验,有时奇迹产生,有时了无希望。溪城的旧事;正如他嘴里的烟圈,虚无缥缈,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竟然是那么无情。有关她的记忆,随着他吐出的烟圈散去,他把快吸完的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烟灰。他怀念在溪城那段自由混乱的时光,那时候的自由,没有金钱的味道,纯粹地试验性人生游戏,每个人都想找自己的游戏出口。
    陆忆青在八十年代末期,离开了溪城,那个让她充满烦恼的地方,或许少年的烦恼在成年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对敏感的少女来说,烦恼像是全身发痒的麻疹,让人日夜不安,时间到了会消失康复,等待这漫长的恢复过程却是焦虑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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