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瞬间，死了。
    石川凉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颗被恒星引力捕获的、无助的行星，被那张年轻的、写满了无尽痛苦的、属于“田中健司”的脸，牢牢地，吸入了它那巨大的、由悖论和谎言构成的、黑暗的引力场中。
    他的世界，崩塌了。
    不是像上次看到DNA报告时那样，被一股狂暴的、外来的巨力，狠狠地砸碎。
    而是，像一座用积木搭建了三十八年的、宏伟的、他赖以为生的城堡，它最核心的那一块、名为“信任”的基石，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抽走了。
    然后，整座城堡，在一瞬间，无声地，化为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冰冷的齑粉。
    田中……
    那个会在他熬夜看卷宗时，为他泡上一杯热茶的、啰嗦的老人。
    那个会在他冲动地、想要违反规定时，用他那布满了皱纹的大手，按住他肩膀的、严厉的导师。
    那个会在他妻女忌日时，唯一一个，会默默地，陪他喝上一杯，然后，又默默地，将烂醉如泥的他，拖回家的、如同父亲般的朋友。
    他所有的，关于“温暖”、“信赖”和“人性”的定义，都来自于这个男人。
    而现在，眼前这份来自三十年前的、冰冷的、不会说谎的录像，用一种最残忍、也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告诉他：
    你所有的记忆，都是谎言。
    你所有的信任，都是一个笑话。
    你生命中，那唯一的一束、你以为是真实的光，其源头，就来自这座，埋葬着所有罪恶的、最深沉的地狱。
    【……石川？】
    伊芙的声音，在他的颅内响起。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了任何技术性的指令，只有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一个“人”的、真实的担忧。
    【……你的生命体征，正在急剧下降。心率42，血压80/50……你的大脑，正在主动切断与身体的连接。石川！醒过来！别陷进去！】
    凉听不到。
    他的意识，正被卷入一场巨大的、混乱的、属于过去的记忆风暴之中。
    他看到了。
    他看到田中，在训练场上，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校准枪械的准星。“记住，凉，”那个时候的田中，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充满了善意，“枪，是死的。但握着枪的人，是活的。永远，别让你的心，变得和它一样冷。”
    他又看到了。
    他看到田中，在他因为那次“第一次开枪”的事件而陷入深深的自责时，将一杯热咖啡，塞到他的手里。“谁都有第一次，”田中说，声音温和，而有力，“重要的是，你要记住那种感觉。记住那种恐惧，记住那种悔恨。然后，用你接下来的一生，去确保，你永远，也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还看到了……
    他看到了五年前，那场车祸之后。在医院那条惨白的、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当医生，对他说出那句“我们尽力了”时。是田中，第一个，冲上来，用他那并不魁梧的、但却异常坚定的身体，死死地，抱住了那个即将崩溃的、年轻的自己。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感觉到的，是田中那件万年不变的米色风衣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烟草和雨水味道的、属于“父亲”的气息。
    ……
    谎言。
    谎言。
    谎言。
    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吗？
    那份关怀，是伪装吗？
    那份教导，是监视吗？
    那个拥抱，也只是一场……长达三十年的、完美的、毫无破绽的“实验”的一部分吗？
    凉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巨大的、无法被回答的问号，一点一点地，撕裂，分解。
    “不。”
    伊芙的声音，这一次，不再是来自于他的颅内。而是，来自于他的面前。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她伸出手，用一种凉从未体验过的、带着一丝笨拙的、但却异常坚定的姿态，轻轻地，握住了他那只因为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变得冰冷刺骨的、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的手。
    “他不是在骗你，石川。”
    她说，那双淡紫色的眼眸，第一次，不再是那么的冰冷。而是，像两颗正在努力地，试图去理解“人性”这道无解难题的、复杂的星辰。
    “你看。”
    她将凉的目光，强行地，从那片混乱的记忆风暴中，拉了回来。拉回到了那块，显示着“零号病人”最后影像的屏幕上。
    “你看他的眼睛。”伊芙说，声音很轻，“你看那里面，是什么？”
    凉的目光，缓缓地，重新聚焦。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年轻的、苍白的、赤着脚的田中健司。
    他看着他那双，充满了迷茫、恐惧、和一种……与这个充满了暴力和混乱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纯粹的悲伤的眼睛。
    那不是一个“怪物”的眼睛。
    也不是一个“武器”的眼睛。
    那是一个……受害者的眼睛。
    一个，和他一样，被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夺走了一切，毁掉了一切的、可怜的、无助的受害者的眼睛。
    “他，也是一个”囚徒”。”伊芙说，“一个，被自己的过去，囚禁了三十年的、可怜的囚徒。他不是在”监视”你，石川。他很可能，是在……”保护”你。用他自己的方式。”
    凉的心脏，被这句话，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想起了，田中，每一次，劝他不要过度依赖“深潜”时的、那种担忧的眼神。
    他想起了，田中，每一次，在他冲动地、想要违反规定时，那种严厉的、但却充满了保护欲的制止。
    难道……
    难道，他不是在阻止他“调查”。而是在阻止他，变成一个，像他自己一样的……
    “怪物”？
    凉的大脑，那片刚刚才被彻底摧毁的、逻辑的废墟之上，有什么东西，开始，重新，发芽。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也不敢去想。
    因为，无论真相如何，都已经……太晚了。
    就在凉，那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重新，开始恢复一丝微弱的脉搏时。
    伊芙，这个永远的“机会主义者”，这个永远不会被任何“情感”所束缚的、绝对的“理性”的化身，已经，回到了她的控制台前。
    她没有再去看凉。
    她知道，这个男人，需要时间。
    而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零号病人”是谁。”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属于“女巫”的专注，“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了。”
    她的双手，再次，在虚拟键盘上，化作了一片残影。
    “是谁，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的目标，不再是那些充满了“情感”的实验日志。
    而是，这座古老的服务器里，最核心的、最冰冷的、也最致命的……
    行政指令数据库。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在雷区里拆弹的工兵，绕过了一个又一个由三十年前的、那些偏执的程序员们所设下的、早已被遗忘的“数据陷阱”。
    最终，她找到了它。
    她找到了那份，足以，将高桥将军，这个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神”的男人，彻底，拉下神坛的、最致命的……
    “武器”。
    她将那份文件，投影到了工作室的中央。
    那是一份，由当时还很年轻的、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般的高桥正雄，亲手签署的、权限级别为“Alpha-Black”的、最高级别的“封存与销毁”指令。
    指令的抬头，是：
    【关于“伊邪那岐”项目“0号样本失控事件”的最终处理方案】
    而指令的内容，简单，直接，充满了军人特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绝对的残忍。
    一，永久性物理封存“B7”实验区，并销毁所有相关的地面建筑图纸。
    二，将所有参与了该项目的、核心及外围的、幸存的研究人员，全部，列为“最高级别威胁”，并就地，“处理”干净。
    三，将“00号样本”，即“田中健司”，列为“最高级别追捕目标”，允许使用任何致命性武力，并将其失控行为，定性为“无法被解释的、突发性的精神失常”。
    这份指令的下方，是高桥正雄那龙飞凤舞的、充满了权力和自信的、电子签名。
    和签发日期。
    那个日期，是三十年前，那场所谓的“重大生化事故”，发生后的……第二天。
    凉看着那份文件。
    他看着那上面，那一行行冰冷的、沾满了鲜血的文字。
    他知道，他手上，终于，握有了一张，足以，将这位“神”，彻底打入地狱的“王牌”。
    【光学迷彩能源，剩余2%。】
    AR界面上，冰冷的警告音，将他从巨大的震惊中，唤醒。
    “我们该走了。”他说。
    “是的。”伊芙点了点头。
    她将那份签着高桥名字的、罪恶的、如山铁证，完整地，加密，打包，然后，下载到了凉的个人终端里。
    他们没有再去看那个年轻的、悲伤的“田中健司”一眼。
    他们，像两个刚刚才盗掘了法老陵墓的、背负着巨大诅咒和无价珍宝的盗墓贼，转身，离开了这座，被时间遗忘的、巨大的、黑暗的金字塔。
    ……
    当他们，最终，回到伊芙的工作室时。
    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份“王牌”，复制了上百份，加密，然后，上传到了伊芙那位于全球各地、数不清的、匿名的“云端坟墓”之中。
    他看着屏幕上，那不断跳动的“上传完成”的提示。
    他的眼神里，不再有任何的迷茫，不再有任何的痛苦，也不再有任何的动摇。
    只剩下一种，全新的、冰冷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如同即将挥下镰刀的死神般的、可怕的……
    决绝。
    伊芙走到他的身边，将一杯琥珀色的、浓烈的威士忌，递给了他。
    “我们拿到了，石川。”
    她的声音，因为压抑不住的、胜利的颤抖，而显得有些失真。
    “我们拿到了，那把可以弑神的……”
    “……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