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本……逃逸。】
    那两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如同墓志铭般的单词，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烙进了石川凉的视网膜。
    他缓缓地，走向那台仍在闪烁着微弱红光的、孤独的控制终端。
    整个中央控制室，死寂得，像一座真正的、被抽干了所有空气的坟墓。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那因为震惊而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和作战服的维生系统，发出的、低沉的嗡鸣。
    他伸出手，拂去终端机上那层厚厚的、仿佛已经沉积了一个世纪的灰尘。
    【光学迷彩能源剩余12%。】伊芙的声音，在他的颅内响起，像一道来自遥远的人间世界的、纤细的信号，【我们必须在十分钟内，拿到我们需要的东西，然后离开。】
    “我知道。”凉用意识回应。
    他从自己的战术背包里，取出一根多功能的数据接驳线，将它，连接上了那台拥有着三十年历史的、古老的终端机。
    【正在连接……】
    【警告：检测到未知的、早已被淘汰的”盘古”操作系统……】
    【正在启动”兼容模式”……】
    【……连接已建立。】
    伊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进去了。这座服务器，在三十年前，就被彻底地，与外界进行了”物理隔离”。它就像一座数字化的”琥珀”，完美地，保存了那个时代所有的秘密。】
    凉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充满了复古风格的文件管理界面。大部分的文件，都已经被标记为【已损毁】或【无法读取】。
    只有一个文件夹，还散发着微弱的、代表着“可访问”的蓝色光芒。
    它的名字，像一个来自神话时代的、充满了不祥与创世威严的烙印。
    【项目：伊邪那岐】
    凉用他那颤抖的、但却异常坚定的意识，下达了指令。
    “……打开它。”
    文件夹，被打开了。
    里面，没有凉想象中的、充满了复杂图纸和数据的、枯燥的研究报告。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被精心归档的、附带着视频和脑电波监控记录的……实验日志。
    他们点开了第一份日志。
    【项目：伊邪那岐】
    【核心目标：通过对人类大脑”杏仁核”及”海马体”进行靶向基因编辑和纳米机器人干预，实现对”恐惧”情感的根除，并为实验体，覆写、植入绝对的、无法被背叛的”忠诚”记忆。最终，制造出”完美”的、没有个人意志、只会服从命令的……超级士兵。】
    凉看着那段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充满了疯狂野心的文字，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结冰了。
    他终于明白，野村聪，那个可怜的、被恐惧折磨了一生的老人，为什么会说，他们不是在做实验，而是在……“制造怪物”。
    他们继续，向下翻阅。
    大部分的实验体，都失败了。
    日志里，附带着一段段令人作呕的、充满了马赛克的视频。有的实验体，在被剥离了“恐惧”之后，因为无法理解“危险”，而亲手，将自己，送入了死亡。有的，则因为无法承受记忆的覆写，而彻底精神崩溃，变成了一具只会流口水的、活着的植物。
    这是一个，用无数人的生命和理智，所堆砌起来的、通往地狱的巴别塔。
    然后，他们找到了那个文件夹。
    那个，被单独列出的、权限级别为“最高”的文件夹。
    它的名字，只有一个词。
    【零号】
    他们点了进去。
    里面的实验日志，与之前的，截然不同。
    【……实验体”零号”，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高达100%的基因编辑适应性。】
    【……”恐惧”情感剥离手术，成功。实验体在面对任何外部威胁时，心率、皮质醇水平，均无任何异常波动。】
    【……第一阶段”忠诚”记忆覆写，成功。实验体已将高桥将军，认知为唯一的、绝对的”父亲”和”神”。】
    日志的前半段，充满了研究人员们那种近乎于“狂热”的、属于“成功”的喜悦。
    他们，似乎真的，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了一个“神”。
    然而，从某一天开始。
    日志的字里行间，开始，出现了一丝，无法被掩饰的……“困惑”。
    【……异常报告：在进行”战术预判”能力测试时，”零号”，提前0。8秒，预判到了一个由超级计算机随机生成的、理论上无法被预判的攻击。重复测试三次，结果相同。初步怀疑，实验体的”直觉”，因为情感剥离，而被意外地……强化到了一个无法被理解的程度。】
    【……异常报告：在进行第二阶段”记忆清洗”测试时，控制程序，失败了。”零号”的大脑，似乎产生了一种未知的”防火墙”，能抵抗我们的记忆覆写协议。他……他似乎，正在”记起”一些，他不该记起的东西。】
    日志的字里行间，那种属于科学家的、理性的自信，正在被一种未知的、无法被掌控的恐惧，所取代。
    他们创造出来的，不是一个听话的“士兵”。
    而是一个，正在慢慢“苏醒”的、他们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怪物”。
    最后，他们找到了，那最后的一篇日志。
    那篇日志，没有任何严谨的格式。它更像一篇，由项目负责人（凉认出，那是野村聪的笔迹），在极度的、濒临崩溃的恐惧中，所写下的、充满了混乱和绝望的……遗书。
    “……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
    “今天早上，”零号”，挣脱了所有的物理和精神束缚。他不是用的暴力。他只是……”说服”了所有的系统，为他打开了门。”
    “他没有攻击我们。他甚至，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他只是，走出了那间囚禁了他几年的、小小的房间。然后，用他那双……那双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充满了迷茫、恐惧和无尽悲伤的眼睛，看着我们。看着我们这些，亲手，将他变成”怪物”的……”父亲”们。”
    “他，正在走向中央控制室。我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高桥将军，已经下达了最高指令，启动了基地的”净化”程序。我们……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上帝啊……我们到底，创造出了一个什么样的……什么样的东西……”
    日志，到这里，戛然而止。
    而在日志的最后，附带着一个，被标记为【严重损毁】的视频文件。
    文件名是：
    【中央控制室-最后三秒-监控录像。crpt】
    “伊芙。”凉的声音，因为一个巨大的、不敢去想象的预感，而变得异常的干涩，“修复它。”
    【……文件损毁率高达92%。】伊芙的声音，也带着一丝紧张，【我……我尽力。】
    凉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正在进行数据修复的进度条。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又变回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缓慢的流速。
    最终，进度条，走到了100%。
    一段只有三秒钟的、充满了雪花和噪点的、无声的黑白影像，出现在了屏幕上。
    画面中，是这间控制室，三十年前的样子。
    无数的研究人员，穿着白色的研究服，在惊慌地，四处奔逃。
    警报的红光，在疯狂地闪烁。
    然后，一个年轻的、穿着宽大的白色病号服的、赤着脚的男人，缓缓地，从画面的左侧，走了出来。
    他很瘦，很苍白。他的眼神，充满了迷茫，恐惧，和一种……与这个充满了暴力和混乱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纯粹的悲伤。
    他缓缓地，抬起头。
    仿佛，感觉到了那个，正在记录着他一切的、冰冷的摄像头的存在。
    他，看向了镜头。
    那一瞬间，石川凉感觉，自己像被一道来自九天之外的、黑色的闪电，狠狠地，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他的大脑，他的心脏，他的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停止了运转。
    屏幕上。
    那张年轻的、清秀的、写满了无尽痛苦的、属于“零号病人”的脸。
    那张，他曾无数次地，在训练场上，在居酒屋里，在那个下着雨的、该死的夜晚，看到过的脸。
    那张，他曾经，最信任，最依赖，也最敬爱的……
    如同父亲，如同兄长，如同他生命中最后一道光般的脸。
    是年轻了三十岁的……
    田中健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