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阪湾的海水，像一片冰冷的、流动的石油。
    石川凉感觉不到丝毫属于“自然”的生命气息。他只能感觉到，那混杂着工业废料和化学残留物的、粘稠的海水，正透过他那身潜水作战服的每一个缝隙，试图侵入他的身体，将他，变成这片死亡之海的一部分。
    他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悬浮在这片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水下世界。
    他唯一的“光明”，来自于他面罩上，那片由伊芙实时传输过来的、幽蓝色的增强现实（AR）战术界面。界面上，显示着他的心率，他的氧气剩余量，以及他与目标之间，那正在被一米一米地缩短的、冰冷的距离。
    【……心率65，呼吸平穩。你比我想象的，要更适应这种环境，石川。】伊芙的声音，通过那枚经过量子加密的骨传导耳机，像一道冷静的数据流，直接，在他的颅内响起。
    【我只是，习惯了黑暗。】凉用意识，做出了简短的回应。
    他没有说谎。
    这片冰冷的、充满了未知危险的、绝对的黑暗，远比地面上那个充满了虚伪光明的世界，要让他感到……亲切。
    他身下，那台由“铁匠”提供的、代号为“海妖”的军用级水下推进器，正以一种近乎于“无声”的模式，推动着他的身体，像一条黑色的、没有生命的鱼，向着远处那座如同史前巨兽般，蛰伏在海面上的巨大阴影，缓缓靠近。
    第7号军事基地。
    高桥正雄的“私人领地”。
    “伊邪那岐”计划的坟墓。
    以及，他此行的目的地——“冥府之门”。
    【……前方三百米，进入基地的第一道声纳防御网。】伊芙的声音，将他从短暂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从现在开始，关闭”海妖”的主动推进。切换到”静默滑行”模式。否则，我们就会像漆黑的电影院里，一个突然打开手机的蠢货一样，瞬间，被所有人发现。】
    凉依言而行。
    推进器那微弱的嗡鸣声，彻底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了深海的、正在缓缓下沉的石头。世界，只剩下了他自己那被无限放大的、沉重的心跳和呼吸声。
    【……声纳扫描已通过。你现在，就像一块普通的、漂浮的海底岩石。】
    他继续，向着基地的底部，下潜。
    就在这时。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深渊巨兽的、充满了压迫感的声响，从他的下方，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紧接着，一道蓝色的、如同探照灯般的光束，从漆黑的海底，猛地，向上扫来！
    【该死！是”利维坦”级水下巡逻无人机！】伊芙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紧张，【它的数据库里，没有你的”形状”！它把你，当成了一块”异常”的岩石！快！向左！躲到那片海底管道的阴影里去！】
    凉的身体，比指令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像一条被惊扰的鲨鱼，猛地，扭转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左侧那片由废弃的、巨大的排污管道构成的、如同钢铁丛林般的阴影里，疯狂地游去！
    那道蓝色的光束，像死神的眼睛，擦着他的脚蹼，一扫而过！
    凉将自己的身体，死死地，贴在一根布满了锈迹和贝壳的、冰冷的管道上，屏住了呼吸。
    “嗡——嗡——”
    那头巨大的、如同金属乌贼般的“利维坦”，缓缓地，从他的头顶上，游了过去。它那巨大的、闪烁着蓝色光芒的声纳阵列，像一只巨大的、复眼，漠然地，扫视着这片黑暗的、属于它的领地。凉甚至能看到，在它身体的两侧，挂载着的那一排排的、如同鱼卵般的、小型的深水炸弹。
    他知道，只要自己，发出任何一丝多余的声音，或者，被那道蓝光，再扫上零点一秒。那些“鱼卵”，就会在瞬间，将他，连同他周围的这片海水，都彻底煮沸。
    不知过了多久。
    那头“利维坦”，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缓缓地，向着远处的黑暗，游了过去。
    【……安全了。】伊芙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看来，高桥那个老混蛋，在他这个”私人鱼塘”里，养了不少”好东西”。继续前进，小心一点。】
    凉从管道的阴影里，重新，潜了出来。
    这一次，他变得更加小心。
    他终于，来到了基地的正下方。
    那是一片巨大的、由合金和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平坦得如同镜面般的基地底部。而在他的AR地图上，一个红色的、闪烁的目标点，正静静地，躺在这片平面的中央。
    那个被废弃的、通往“冥府之-门”的维修闸门。
    然而，就在他准备靠近的时候。
    伊芙的警告声，再次，响了起来。
    【停下！别动！】
    凉的身体，瞬间，僵在了原地。
    【启动”热成像”和”高频光谱”扫描。】伊芙的声音，变得异常的凝重。
    凉看到，自己的面罩上，那片幽蓝色的AR界面，瞬间，切换了模式。
    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由不同颜色和温度所构成的、热成像的画面。
    然后，他看到了。
    在那片通往闸门的、看似空无一物的、平坦的海底上，布着一张巨大的、肉眼无法看见的、由无数道交叉的、纤细的、红色的激光束所构成的……
    死亡蛛网。
    【”三途川”激光绊网。】伊芙的声音，像一块冰，【任何一个活物，只要触碰到其中任何一根”蛛丝”，都会在0。01秒内，被切割成数千块……分子级别的小碎片。】
    凉看着那张密不透风的、在热成像画面中，显得无比“美丽”，也无比“致命”的红色蛛网，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有办法绕过去吗？”他问。
    【这张网，没有”漏洞”。】伊芙回答，“但是，它有”节奏”。”
    她将绊网的扫描数据，放大，再放大。
    【你看，它的每一束激光，都不是持续的。而是在以一种极高的、肉眼无法分辨的频率，在”开启”和”关闭”之间，进行着切换。而每一束激光的切换频率，都有着纳秒级的、微小的差异。】
    “这就像……”伊芙说，“……一首由死亡所演奏的、最复杂的、也最精准的交响乐。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找到这首交响乐的”休止符”。然后，在那个转瞬即逝的、绝对的”寂静”之中，穿过去。”
    接下来的十分钟，变成了凉这一生中，最漫长、也最煎熬的十分钟。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正在学习神明语言的学生，静静地，悬浮在原地，倾听着伊芙，为他，解读着那首“死亡交响乐”的乐谱。
    【……A区激光组，关闭周期0。32秒……】
    【……B区激光组，关闭周期0。41秒……】
    【……它们的最小公倍数，是……13。12秒。】
    【也就是说，】伊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每隔13。12秒，整张大网，会出现一个，只有0。08秒的、理论上的”绝对安全”窗口。】
    “0。08秒……”凉咀嚼着这个数字。
    那比人类眨一次眼的时间，还要短。
    【我会在你的AR界面上，进行倒计时。】伊芙说，【当时机来临时，我会给你信号。你……只有一次机会，石川。】
    凉点了点头。
    他看着那张红色的、死亡的蛛网。
    他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调整自己的心跳，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调整到了一种，如同即将离弦的、充满了张力的箭的状态。
    【……准备。】
    【……十……九……】
    倒计时，开始了。
    【……五……四……】
    他看到，那张红色的蛛网，仿佛，也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变得愈发的“鲜艳”。
    【……三……】
    【……二……】
    【……一……】
    【就是现在！！！】
    就在伊芙的咆哮声，在他颅内响起的瞬间！
    凉的身体，像一枚被电磁炮发射出去的、黑色的鱼雷，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的气势，向着那张死亡之网，猛地，冲了过去！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在穿越时间的缝隙。
    他能“看”到，那些红色的、致命的激光束，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红色的水晶墙壁，擦着他的身体，一闪而过。
    然后……
    他穿了过去。
    他重重地，撞在了那扇冰冷的、布满了锈迹和贝壳的、巨大的圆形维修闸门上。
    他成功了。
    他转过身，回头望去。那张红色的、死亡的蛛网，正在他的身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演奏着它那首永恒的、无声的交响乐。
    【……干得……漂亮……】伊芙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的喘息。
    凉没有时间去庆祝。
    他将那枚由伊芙制作的、伪装了古老后门代码的“钥匙”芯片，从作战服的防水袋里，取了出来。
    他找到了闸门上，那个被巧妙地伪装成一颗螺丝的、古老的维修端口。
    他将芯片，狠狠地，插了进去。
    【正在连接……】
    【正在上传”兼容模式”伪装协议……】
    【……警告：检测到未知的、三十年前的”哨兵”AI……】
    【……正在进行数据博弈……】
    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能感觉到，在那扇厚重的闸门之后，一个沉睡了三十年的、古老的、偏执的“亡灵”，正在苏醒。并且，正在与伊芙这个来自新世界的、同样强大的“女巫”，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但却决定着他们生死的……战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凉几乎以为，他们即将失败的时候。
    “嘀——”
    一声轻微的、但却如同天籁般的、授权通过的提示音，从端口处响起。
    紧接着，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如同地壳板块移动般的、沉重而嘶哑的轰鸣，那扇被尘封了三十年的、巨大的、通往“冥府之门”的圆形闸门，缓缓地，发着呻吟，向内，打开了。
    一股冰冷的、充满了消毒水和某种……有机物腐败后的、淡淡的、令人不安的甜味的、属于“过去”的空气，从那片漆黑的、深不见底的门后，喷涌而出，将他整个人，笼罩。
    凉没有丝毫犹豫。
    他闪身，进入了那片黑暗。
    而就在他进入的瞬间。
    他身后的那扇闸门，仿佛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带着一声充满了疲惫和决绝的、最终的轰鸣，重新，关闭。
    “轰——！！！！！”
    他被彻底地，关在了这座，被时间遗忘的、巨大的、水下的坟墓之中。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