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是一段在肾上腺素的余烬和彻骨的疲惫之间，反复拉扯的、漫长的旅程。
    石川凉坐在那辆匿名的、自动驾驶的地下轨道车厢里，任由窗外那片属于B5至B9层的、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海，在自己的脸上，投下转瞬即逝的、虚假的光影。
    他没有去看那些光。
    他的整个世界，都收缩、凝聚在了他掌心那枚小小的、冰冷的、由伊芙交给他的、用来记录和加密谈话内容的个人终端上。
    终端里，储存着藤田真一那最后的、如同梦呓般的、充满了恐惧和秘密的“忏悔”。
    【……在”门”的下面……】
    【……冥府之门……】
    【……第7号基地……】
    【……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早就被水泥封死的、地下的”B7”区……】
    这些词语，像一串来自地狱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符咒，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地，回响。
    他知道，他拿到了一把钥匙。
    一把，通往他所有痛苦的源头，通往那个名为“伊邪那岐”的、绝对禁忌的、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当他再次，推开那扇隐藏在垃圾回收站最深处的、伪装成通风口的暗门，回到伊芙那间如同宇宙飞船驾驶舱般的工作室时，他看到，那个银色短发的“女巫”，正靠在她的控制椅上，闭着眼睛，像一尊正在进行自我修复的、美丽的、人偶。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缓缓地，睁开了那双淡紫色的眼眸。
    “你回来了。”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你的表情，你似乎，从那个可怜的”幽灵”身上，带了点”土特产”回来。”
    凉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手中的个人终端，放在了主控制台的读取接口上。
    “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给我分析一遍。”他说。
    伊芙的指尖，在虚拟键盘上，轻轻一点。藤田真一那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断断续续的哭嚎和忏悔，通过工作室的环绕式音响系统，响了起来。
    伊芙静静地听着。
    她那张一向挂着戏谑和自信的、苍白的脸上，表情，随着藤田的叙述，变得越来越凝重，越来越……严肃。
    当藤田，最终，说出“B7区”这个词时，伊芙猛地，按下了暂停。
    她转过头，看着凉，那双淡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的震惊。
    “”第7号军事基地”……”她喃喃自语，“那个地方……是高桥正雄那个老混蛋的”私人领地”。一个位于新大阪湾的、半废弃的、但名义上，仍属于他直接管辖的海军补给与维修基地。”
    她立刻，调出了新大阪所有的、最高机密的军事基地分布图。
    一张巨大的、蓝色的、如同外科手术般精准的战术地图，在他们两人之间，缓缓展开。伊芙的手指，在地图上，飞快地划过，最终，锁定在了那座如同海上堡垒般的、孤零零的“第7号基地”上。
    “让我看看……”她的手指，在空中，做出一个放大的手势。基地的三维结构图，像一个被层层剥开的洋葱，呈现在他们眼前。
    地面建筑。
    地下一层，弹药库。
    地下二层，维修车间。
    地下三层，士兵宿舍。
    ……
    地下六层，备用能源核心。
    然后，就没了。
    “你看。”伊芙指着那张图纸，“官方的所有建筑蓝图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这座基地，只有六层地下结构。那个藤田所说的”B7”区，就像一个幽灵，根本……就不存在。”
    凉的心，沉了一下。
    难道，那个已经被恐惧逼疯的老人，在最后，给了他一个错误的、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假情报？
    “不。”
    伊芙摇了摇头，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属于猎人的、充满了兴奋和挑战的笑容。
    “官方的图纸，是用来骗”人”的。但它，骗不过”物理定律”。”
    她关掉了那张虚假的建筑图。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组更加复杂、更加庞大的、实时的数据流。
    “这是新大阪城市能源网的实时监控数据。”她指着屏幕上一条平稳的曲线，“你看，”第7号基地”，作为一个”半废弃”的设施，它每天的能源消耗，都维持在一个极低的、符合”基本维护”需求的水平。”
    “但是，”她的手指，在时间轴上，飞快地向后拖动，“每隔72小时，它的能源消耗，都会出现一个极其短暂的、只有不到三秒钟的、巨大的”峰值”。这个峰值的能量，足以，为一个小型街区，提供一整天的电力。”
    “一个”半废弃”的基地，需要这么大的能量，去维护什么？”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除非，在它的地下，还藏着一个，需要定期进行”充能”的、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大家伙”。”
    她又调出了另一组数据。
    “这是军方的、高精度引力异常传感器网络。用来监测地壳活动和非法的地下建筑。”她说，“你看这里。”
    她将地图，放大，再放大，直到聚焦在“第7号基地”那片区域。
    在基地的正下方，那片本应是“正常”的蓝色区域里，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但却确实存在的、颜色略深的“质量异常点”。
    “一个，在地底深处，不该存在的”幽灵”。”伊芙说。
    她关掉了所有的数据图。
    她看着凉，一字一顿地，做出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结论。
    “藤田，没有说谎。”
    “在地下六层的下面，确实，还藏着一个，巨大的、未被记录的、拥有独立能源供应的秘密设施。”
    “那里，就是”伊邪那岐”，真正的实验室。”
    凉的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们找到了。
    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埋葬着所有罪恶和真相的、地狱的入口。
    “但是，”伊芙的话锋一转，她的表情，再次，变得凝重起来，“找到了地方，不代表，我们能进去。那个地方，被封锁了三十年。它的入口，必然，也拥有着这个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防御。”
    “藤田，给了我这个。”
    凉将自己的个人终端，再次，连接上主控制台。
    他将藤田在最后，口述给他的那串由32位字母和数字构成的、古老的“紧急维护协议”，输入了进去。
    伊芙看着那串代码，像是在看一段来自失落文明的、无法被破译的象形文字。
    “这……这是三十年前的”后门”代码。”她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这东西，早就过时了。现在军方的安保AI，每隔24小时，就会进行一次自我进化和漏洞修补。用这串古董代码，去敲现在的大门，就像……就像用一把青铜钥匙，去开一把虹膜扫描的生物锁。根本不可能。”
    凉的心，刚刚才因为找到了地点而燃起的希望，再次，被浇上了一盆冰水。
    他们，找到了地狱的入口。
    他们，也拿到了一把，早已生锈的、无法再使用的钥匙。
    “不……等等……”
    伊芙的眼睛，突然，亮了。
    她将那串古老的代码，放大，再放大。她看着那串代码的底层架构，和它的逻辑回路。
    “也许……也许还有办法。”她喃喃自语，像一个突然找到了解题思路的、疯狂的数学家。
    “什么办法？”
    “”兼容模式”。”伊芙说，她的语速，变得越来越快，“任何一个复杂的系统，在进行升级换代时，为了保证旧有核心功能的稳定，都必然会保留一部分，与旧系统”兼容”的底层协议。这就像，你们人类在进化的时候，虽然长出了大脑皮层，但依然保留了那个最原始的、负责恐惧和生存的”爬行脑”。”
    “现代的安保AI，虽然看起来无懈可击，”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自信和智慧的、迷人的笑容，“但它的”灵魂”深处，依然，流淌着三十年前的、那些老程序员们所写下的、古老的”血液”。”
    “我，不需要用这把”青铜钥匙”，去开那把”生物锁”。”
    “我只需要，”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舞动着，开始为那串古老的代码，编写一个全新的、能骗过现代AI的“伪装”外壳，“……把这把”青铜钥匙”，伪装成一段，属于它自己身体的、古老的”DNA”。然后，让它，自己，心甘情愿地，把门，为我们打开。”
    凉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无数数据流的映照下，闪烁着神明般光芒的、淡紫色的眼睛。
    他知道，这个女人，这个来自地下城的、神秘的“女巫”，她就是一个真正的“奇迹”。
    不知过了多久。
    伊芙停下了她的操作。
    她将一个全新的、被完美伪装起来的“后门”程序，存入了一个独立的、加密的芯片里。
    她将那枚芯片，交给了凉。
    “好了。”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完成了一件旷世杰作后的疲惫和满足，“通往地狱的钥匙，现在，就在你的手里了。”
    她转过身，将“第7号基地”那如同海上堡垒般的、密不透风的防御网络结构图，投影到了工作室的中央。
    她看着凉，那张一向挂着戏谑和自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凝重的表情。
    “石川。”
    她说。
    “那不是画廊。那里，没有艺术品，只有幽灵和军队。”
    “如果我们失手，他们，会把我们也变成那里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