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的工作室，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数字化的坟场。
    凉坐在那张冰冷的医疗椅上，看着伊芙像一个孤独的、在末日废墟上搜寻幸存者的考古学家。他们从画廊里“偷”出来的、那数千太字节的数据，像一片被海啸冲刷过的、充满了瓦砾和尸骸的黑色沙滩，铺满了她周围的所有屏幕。
    他们在进行一次“搜查”。
    一次，在他们自己的失败之上，进行的、绝望的搜查。
    “不行。”
    两个小时后，伊芙靠在椅背上，第一次，从嘴里，吐出了这个代表着“失败”的词语。她那双一向充满了自信和光芒的紫色眼眸，此刻，也因为长时间的高强度运算，而显得有些黯淡。
    “”地狱犬”的通讯记录，在事发后三分钟内，就被他们自己的主AI，用军用级的”焦土”协议，彻底格式化了。我们拿到的，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关于”警报”和”疏散”的垃圾信息。”
    她又调出另一组数据。
    “渡边和高桥，更是干净得像两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他们在画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追踪的数字指纹。他们就像两个真正的”幽灵”，除了出现在那段视频里，就仿佛从未存在过。”
    凉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由无数个“0”和“1”构成的、沉默的、黑色的数据海洋。
    他知道，伊芙已经尽力了。
    他也知道，他们，又一次，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他们之前所有的推论——“读懂他的剧本”——现在看来，是多么的狂妄，多么的可笑。那个幽灵，那个来自未来的他自己，他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剧本”。他只是，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冷冷地，注视着他们这两只在迷宫里，徒劳地、疯狂地、撞得头破血流的蚂蚁。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无力感，再次，像一条滑腻的毒蛇，缠上了他的心脏。
    “也许……”伊芙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确定的颤抖，“也许，我们这次，真的，什么都没拿到。”
    凉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他说，声音沙哑，但却异常的坚定，“他一定留下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是我。”凉说。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缓地，踱到那片数据的“坟场”中央。
    “我们一直在用你的方式，在寻找线索。”他对伊芙说，“我们试图去寻找”文件”，寻找”通讯记录”，寻找那些可以被”读取”和”分析”的、有形的”证据”。这是你的逻辑，一个黑客的逻辑。”
    “但是，克洛诺斯，他不是一个黑客。”凉转过身，看着伊芙，“他是一个”棋手”。一个，正在和三十年前的、愚蠢的自己，下着一盘横跨了整个时空的、孤独的棋的棋手。”
    “一个好的棋手，在落下一颗关键的棋子时，他不会大张旗鼓地，告诉对手”我要将军了”。他只会，将那颗棋子，轻轻地，放在一个你最意想不到，但事后回想起来，却又觉得”理所当然”的位置上。”
    伊芙看着他，那双淡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困惑。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凉的目光，扫过那片由无数个数据包构成的、混乱的海洋，“我们一直在找他留下的”东西”。但我们都忽略了，昨晚那场混乱中，最关键的、也是最独一無二的一个”变量”。”
    “什么变量？”
    “是我。”凉说。
    “是我，在最后，引爆的那场电磁脉冲。”
    伊芙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场EMP，”凉继续说，他的思路，变得越来越清晰，像一道划破了浓雾的、冰冷的闪电，“那不是他计划的一部分。那是我的”即兴表演”。是我这个愚蠢的”棋子”，第一次，没有按照他预设的棋路，走出的、一步”废棋”。”
    “但是，他预判到了。他一定，也预判到了我的这步”废棋”。”
    “所以，”他看着伊芙，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他真的想给我留下什么”路标”，他绝不会把它，藏在他自己的计划里。因为那太容易被渡边和高桥发现。他只会把它，藏在最安全、最混乱、也最……属于”我”的地方。”
    伊-芙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止了。她终于，明白了凉那疯狂的、但却又充满了可怕的、直觉性的逻辑。
    “你是说……”她的声音，因为一个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猜测，而有些颤抖，“……他把信息，藏在了那场EMP，所产生的”数据回声”里？”
    “是的。”凉点了点头，“他用我自己的”回声”，来对我低语。”
    伊芙立刻，回到了她的控制台前。
    这一次，她不再去搜索那些庞大的、完整的“文件”。她将所有的运算力，都聚焦在了那片被她之前标记为“已损毁”、“无价值”、“纯粹的物理噪音”的、代表着EMP冲击波的数据废墟上。
    那是一片真正的、混沌的、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地狱”。
    无数的、破碎的代码，像一场狂暴的、宇宙射线风暴，在屏幕上，疯狂地闪烁、尖叫。任何一个普通的程序员，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因为信息过载而感到头晕目眩。
    “这……这根本就是一片噪音！”伊芙的额头上，再次，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里面，不可能藏着任何有结构的信息！”
    “有的。”凉的声音，异常的肯定，“它一定在。就在这片风暴的……最中心。”
    伊芙咬了咬牙。她将自己所有的精神力，都投入了进去。她像一个最勇敢的、驾驶着一艘脆弱的潜水艇的探险家，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片能将任何逻辑都撕成碎片的、数据的马里亚纳海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工作室里，只剩下伊芙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发出的、刺耳的嗡鸣。
    就在凉几乎以为，自己的这个疯狂的猜测，也即将以失败告终时。
    伊芙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找到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句梦呓。
    她缓缓地，抬起手，在屏幕上，那片狂暴的、混沌的“风暴”的中央，轻轻地，画出了一个圈。
    凉凑了过去。
    他看到，在那片由无数个破碎的、毫无规律的乱码构成的、纯粹的“混乱”的中央。
    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只有不到1kb的、但结构却异常稳定、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绝对的“秩序”所保护的……
    加密信息包。
    它就像，在那场席卷了整个宇宙的、大爆炸的奇点之处，一颗安然无恙的、永恒的、沉默的钻石。
    它一直，就在那里。
    不是被“藏”起来的。
    而是，被那场由凉亲手制造的“混乱”，给“创造”出来的。
    “他不是一个棋手……”伊芙看着那个信息包，喃喃自语，她的脸上，充满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混杂着“敬畏”和“恐惧”的表情，“……他是一个……”造物主”。”
    凉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指着那个，由他过去的自己，送给现在的自己，用来指引他走向一个未知未来的、神秘的“礼物”。
    “打开它。”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