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部的灼烧感，比身后那片火海的温度，更加滚烫。
    石川凉感觉自己像一具被强行塞回了一具破损人偶里的、错位的灵魂。他从冰冷的、混合着酸雨和泥浆的景观水池里爬出来，每吸一口气，都感觉有无数片碎玻璃，在他断裂的肋骨之间，疯狂地搅动。
    他没有回头。
    他不需要回头，就能“看”到那幅景象——那座属于渡边的、罪恶的、华丽的宫殿，正在他亲手点燃的烈火中，哀嚎，坍塌，变成一堆昂贵的、滋滋作响的灰烬。
    他也能“听”到，那由远及近的、密集的、属于新大阪警视厅的、他曾经最熟悉的警笛声。它们不再是代表着“秩序”和“支援”的福音，而是变成了追捕他这个“恶魔”的、催命的号角。
    他必须跑。
    他拖着那条在坠落中扭伤的、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腿，一瘸一拐地，像一只被兽夹夹断了腿的孤狼，消失在了六甲山脉那片被污染的、永恒的黑暗森林之中。
    伊芙的声音，已经彻底从他的颅内消失了。那枚作为他们之间唯一联系的骨传导耳机，在刚才那场狂暴的电磁脉冲中，已经变成了一块无用的、烧焦的凝胶。
    他，又变回了一个人。
    一个瞎子。一个聋子。
    一个，被整个世界追捕的、孤独的逃亡者。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时间，变成了一种由“疼痛的波峰”和“短暂的麻木”所构成的、模糊的混沌。他只知道，他必须远离那片火光，远离那些警笛，向着一个方向——地下——不停地前进。
    他找到了一个废弃的、通往地下城B1层排污系统的维修入口。他撬开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投入了那片散发着恶臭的、温暖的、如同城市肠道般的黑暗之中。
    下水道里，空气浑浊得几乎可以触摸。混杂着化学废料的、粘稠的污水，没过他的脚踝。几只经过基因改造的、如同小狗般大小的、闪烁着红色电子眼的老鼠，从他脚边飞快地窜过，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凉靠在湿滑的、长满了苔藓的管道壁上，剧烈地喘息着。他从作战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军用级的急救喷雾，撕开自己胸口的衣服，对着那片已经肿胀发紫的、塌陷下去的肋骨，狠狠地喷了上去。
    一股冰冷的、带着剧痛的泡沫，瞬间覆盖了他的伤口，然后，迅速硬化，形成了一层临时的、如同外骨骼般的生物夹板，强行固定住了他断裂的骨头。
    他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但他只是，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了一股浓烈的、属于自己的血的腥甜味。
    他不能停下。
    他沿着伊芙之前在他脑海里烙下的、那张通往她工作室的、最隐秘的地下管网地图，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在地狱中的迁徙。
    他穿过巨大的、轰鸣作响的、处理着整座城市废水的涡轮机房。
    他躲过在地下管网中进行例行清扫的、装备着火焰喷射器的清洁机器人。
    他甚至，在一个废弃的地铁站台，看到了一群生活在这里的、被称为“地铁人”的、早已与地面世界脱节的流浪者，正围着一堆用电子垃圾点燃的篝火，用一种麻木而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通过一个隐藏在垃圾回收站最深处的、伪装成通风口的暗门，再次回到伊芙那间充满了未来气息的、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工作室时，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他关上暗门，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滑倒在地。
    伊芙就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
    她没有立刻上来扶他。她只是抱着双臂，用一种复杂的、仿佛在看一件刚刚从考古现场挖出来的、沾满了泥土的稀世珍宝般的眼神，看着他。
    “欢迎回家，”恐怖分子”先生。”她说，声音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她走到凉的面前，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地，揭开了他胸口那块已经开始失效的生物夹板。看到下面那片恐怖的、青紫色的瘀伤时，她那双淡紫色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波动。
    “看来，”地狱犬”的人，给你留了份不错的”纪念品”。”她一边说，一边从旁边一个医疗柜里，取出一个造型奇特的、如同手持式3D打印机般的设备，“别动。这是军用级的”组织再生仪”。可能会有点……痒。”
    她将设备的端口，对准了凉的伤口。一道柔和的、绿色的光束，从端口射出，覆盖了他整个胸膛。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麻痹”、“温热”和“剧烈的瘙痒”的感觉，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断裂的肋骨，正在被无数个纳米机器人，以一种超越自然的速度，重新接合、修复。
    “在你享受我们”共犯契约”里的第一份”医疗福利”时，”伊芙一边操作着仪器，一边调出了几块全息屏幕，将它们，悬浮在凉的面前，“我想，你应该看看，你现在的”市价”。”
    屏幕上，是新大阪所有主流新闻频道的、头版头条。
    【突发：六甲山脉私人画廊发生剧烈爆炸，疑似恐怖袭击！】
    【前警视厅警部补石川凉，被列为本次袭击事件的头号嫌疑人！】
    【独家画面：监控录像捕捉到嫌疑人石川凉，在画廊内部，残忍杀害一名安保人员！】
    屏幕上，循环播放着那段由备用摄像头记录下的、充满了噪点和火光的、他亲手将高周波匕首**那个佣兵头盔的、血腥的画面。
    画面的下方，是他自己的照片。一张，是他穿着警服的、英姿飒爽的证件照。另一张，是刚刚才被更新上去的、通缉令上的、那张阴沉的、如同恶魔般的罪犯头像。
    【悬赏金额：五百万信用点。死活不论。】
    “渡边和高桥的动作很快。”伊芙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段与他们无关的天气预报，“他们把你，塑造成了一个因为被停职而怀恨在心、最终选择报复社会的、精神失常的疯子。一个完美的、可以吸引掉所有公众注意力的”靶子”。现在，整个新大阪，所有的警察，所有的赏金猎人，甚至那些想赚点外快的地下城小混混……全都在找你。”
    凉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个被全世界唾弃、追捕的、陌生的自己。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伊芙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我只是在想，”凉缓缓地开口，他的声音，因为组织再生仪带来的剧痛和瘙痒，而显得有些嘶哑，“五百万……我的命，比我想象的，要更值钱一点。”
    伊芙被他这句充满了黑色幽默的、自嘲的话，给逗笑了。
    “你真是个怪物，石川。”她摇了摇头，关掉了治疗仪。
    凉感觉到，胸口的剧痛，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生的、但依然很虚弱的感觉。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虽然还有些僵硬，但已经没有大碍了。
    他从地上，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那些关于自己的通缉令。他只是，走到工作室的舷窗前，看着窗外那片虚假的、由数据构成的星空。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他说，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是的。”伊芙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从你点燃那座画廊开始，那个叫”石川凉”的警察，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一个代号叫”恐怖分子”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幽灵。”
    “不。”
    凉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看着伊芙，那双死寂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全新的、比复仇更坚硬、比绝望更执着的、如同磐石般的东西。
    “我们有未来。”
    他说。
    “我们的未来，就是把渡边和高桥，这两个把我们逼到这条绝路上的混蛋，亲手，送进比我们现在所处的地狱，更深一万倍的、真正的地狱。”
    伊芙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不再有任何迷茫和动摇的眼睛。
    她知道，那个曾经的、还会为自己的“原则”和“过去”所束缚的石川凉，已经在那场大火中，被彻底烧死了。
    而现在，从那片灰烬中，重新站起来的，是一个全新的、更危险、也更……迷人的生物。
    她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么，我的”合伙人”，”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充满了期待和疯狂的笑容，“欢迎来到，战争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