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甲山脉的夜，比新大阪任何一个角落的夜，都要更黑，更沉。
    没有了那永不熄灭的霓虹灯海，没有了那穿梭不息的飞行车流。这里，只有被酸雨腐蚀得奇形怪状的、如同鬼影般的森林，和从云层缝隙中，偶尔透下的一丝冰冷的、属于真正月亮的光。
    凉将那辆破旧的越野车，藏在距离画廊外围一公里远的一片密林里。他换上了一身黑色的、由能吸收光线的、非反射性纳米纤维制成的紧身作战服。他将“铁匠”提供的装备，一一佩戴在身上——信号发生器、万能密钥、以及那把触感冰冷、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冻结的高周波震动匕首。
    他最后一次，检查了耳后那枚骨传导耳机。
    【……心率72，呼吸平稳。肾上腺素水平正常。】伊芙的声音，像一道冷静的数据流，在他的颅内响起，【你看起来，比去参加晚宴的时候，要放松得多，警部补。】
    “因为这里，比那里，要诚实得多。”凉回答。
    他看着远处那座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般的、现代风格的建筑。那里没有虚伪的微笑，没有礼貌的谎言。只有最纯粹的、冰冷的危险。而危险，是他最熟悉的语言。
    【距离系统停机维护，还有三分钟。】伊芙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地狱犬”的佣兵小队，三人一组，正在进行交叉巡逻。他们的巡逻路线，在我的AR界面上，已经用红色标出。记住，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凉的视野中，浮现出了一张由红色线条构成的、不断移动的、天衣无缝的巡逻网。
    【启动”幽灵”信号发生器。】他用意识下达了指令。
    他腰间一个火柴盒大小的装置，亮起了一盏微弱的绿灯，然后，便再无声息。但凉知道，一股无形的、能干扰和屏蔽掉所有备用无线警报的信号，已经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画廊笼罩了起来。
    他像一只真正的、属于黑夜的猎豹，从密林中，悄无声息地，潜了出去。
    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他利用地形的每一处阴影，每一次呼吸，都与周围环境的节拍，融为一体。这是他作为警察，十几年街头追捕生涯中，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第一支巡逻队，正在接近。距离50米。躲到那块岩石后面。】
    凉的身体，比指令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他一个翻滚，整个人，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路边一块巨大岩石的阴影之中。
    三名穿着黑色外骨骼装甲的、如同移动堡垒般的佣兵，从他藏身的岩石旁，不紧不慢地走过。他甚至能闻到，他们装甲的散热口里，散发出的那股滚烫的、带着臭氧味道的热风。他能看到，他们手中那闪烁着蓝色电弧的脉冲步枪，和他们头盔上，那闪烁着红光的、冰冷的电子眼。
    他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远去，消失。
    【安全。继续前进。】
    他继续潜行。
    【第二支巡逻队，在你左前方。进入那条排水沟。】
    他滑入冰冷的、散发着腐烂树叶味道的排水沟，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在齐腰深的、肮脏的积水里。
    【……安全。】
    【距离系统停机，还有三十秒。】
    他终于，来到了画廊那高大的、由合金和强化玻璃构成的外墙之下。
    【二十秒……】
    他能看到，墙壁上，那些肉眼无法看见的、红外线和激光感应器，所构成的、致命的防御网。
    【十秒……九……八……】
    他将那枚“赫尔墨斯”万能电子密钥，紧紧地握在手中。
    【……三……二……一……】
    【停机！】
    就在伊芙喊出“停机”的瞬间，凉看到，那些致命的、红色的光网，在一瞬间，全部，熄灭了！
    他像一弹出膛的子弹，从藏身之处，猛地冲出，在短短几秒钟内，就跨越了那片开阔的、没有任何掩体的死亡地带，来到了画廊的一扇员工专用通道门前。
    他将万能密钥，狠狠地，按在了门上的电子锁上。
    【破解中……】
    【警告：检测到军用级”刻耳柏洛斯”防火墙……】
    【启动”暴力破解”模式……】
    密钥的指示灯，在疯狂地闪烁着。
    【还有十四分三十秒。】伊芙的声音，像一根绷紧的弦。
    “嘀——”
    一声轻响。门，开了。
    凉闪身而入。
    画廊的内部，和他想象的完全一样。冰冷，安静，像一座巨大的、华丽的陵墓。
    高大的、纯白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他只在历史书上见过的、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他看到，梵高那幅《星夜》，画中那扭曲的、充满了痛苦和激情的星空，正被一道道蓝色的、冰冷的激光栅栏，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看到，米开朗基罗那尊《大卫》的复制品，那完美的、充满了生命力的人体，正被一个巨大的、充满了压迫感的重力场，笼罩着。
    他还看到，一排排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来自古埃及的黄金面具，来自古中国的青铜器，甚至，还有几页据说是从“大灾变”中幸存下来的、古登堡《圣经》的残页。
    这些人类文明的瑰宝，这些本应属于全世界的遗产，此刻，却像一个个被囚禁的、美丽的奴隶，沉默地，被锁在这座私人的、罪恶的宫殿里。
    【别发呆，石川。】伊芙的声音，将他从瞬间的失神中唤醒，【办公室在三楼，最东侧的房间。你必须在十二分钟内，穿过这片迷宫。】
    他开始移动。
    他的脚步，踩在光滑如镜的、能倒映出星空的大理石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这个地方，太安静了。
    安静到，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过耳膜的声音。
    【左转。前方有红外感应地毯。从旁边的雕塑底座上，爬过去。】
    他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翻越了障碍。
    【停下！前方拐角，有巡逻队！】
    凉的身体，瞬间，贴在了墙壁的阴影里。他看到，另一队三人组的佣兵，正从他前方不远处的走廊，缓缓走过。
    他甚至，能听到他们之间，通过内部通讯频道，进行的、低沉的交谈。
    “……妈的，这种鬼地方，连个信号都没有。真想来一局”星际战争”放松一下。”
    “闭嘴，菜鸟。拿钱办事。老板说了，今晚，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来。”
    “得了吧，谁会来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偷东西？我觉得老板就是太……”
    那个佣兵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凉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领头的佣兵，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地，转过头。他那闪烁着红光的、冰冷的电子眼，直勾勾地，朝着凉藏身的这个方向，扫了过来。
    凉的心脏，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被发现了？
    【他没看到你。】伊芙的声音，异常的冷静，【是你的”幽灵”信号发生器。它的频率，对他们的通讯系统，造成了极其微弱的干扰。他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别动，千万别动。】
    凉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那个佣兵，盯着他藏身的这片阴影，看了足足有十秒钟。那十秒，对凉来说，像十年一样漫长。
    最终，他似乎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他转回头，对着通讯器，低声咒骂了一句：“该死的信号干扰……”然后，带着他的两个手下，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凉才缓缓地，吐出了那口已经憋了快要爆炸的浊气。
    【……安全了。】伊芙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快！我们只剩下不到五分钟了！】
    凉不再有任何保留。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那些沉默的、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之间，飞速地穿行。
    他终于，来到了三楼的最东侧。
    一扇由整块黑曜石打造的、没有任何门把手和锁孔的、充满了极简主义风格的大门，挡在了他的面前。
    渡边的私人办公室。
    【把”赫尔墨斯”密钥，贴在门的正中央。】
    凉依言而行。
    【破解开始……该死！这扇门，连接着独立的备用电源和安保AI！我们的时间，不够了！】
    【还剩多少时间！？】
    【不到一分钟！】
    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腰间，那把高周波震动匕首上。
    【来不及了，伊芙。】他用意识说，【我要走”捷径”。】
    【你会触发压力感应警报的！】
    【那就让它响吧。】
    凉不再犹豫。他抽出那把匕首，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蜂鸣般的震动声响起。匕首那黑色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刀刃上，瞬间，覆盖上了一层肉眼无法看见的、高频振动的能量场。
    他将匕首，狠狠地，刺向了那扇黑曜石大门的中央！
    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那把匕首，像一把烧红的餐刀，切入一块冰冷的黄油一样，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坚硬的石门之中。
    他在门上，飞快地，切割出了一个刚好能容纳一人通过的正方形。
    然后，他收起匕首，一脚，将那块被切下的石板，踹了进去。
    他闪身而入。
    办公室的内部，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奢华的办公桌，没有巨大的落地窗，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艺术品都没有。
    这里，更像一个……服务器机房。
    冰冷，空旷，充满了金属和臭氧的味道。房间的中央，只有一个黑色的、极简风格的终端机，静静地立在那里。
    【系统即将重启……十……九……】
    凉没有时间去检查终端机。他必须在系统重启、警报响起之前，找到他想要的东西。账本，文件，任何能证明渡边罪行的东西。
    但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个房间，干净得，像一个刚刚被彻底格式化过的硬盘。
    【……三……二……一……】
    【系统重启。】
    就在凉的心，沉入谷底，以为这次高风险的潜入，最终将以“失败”告终时——
    那个原本处于待机状态的、黑色的终端机，它的屏幕，突然，自己，亮了。
    屏幕上，没有出现任何文件或数据。
    只有一个，正在运行的、被加密的、实时的……视频通讯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