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屏幕上，那两份并排排列的基因报告，像两座黑色的、无法被逾越的巨大山脉，镇压在石川凉的意识之上。
    【DNA序列匹配度：100%】
    【匹配对象：石川凉】
    【预估样本提供者生理年龄：68。3岁】
    他的世界，在那一瞬间，被撕裂成了两个无法共存的部分。一个，是他所认知的所有物理法则和科学公理。另一个，是眼前这份荒谬的、如同神明呓语般的、冰冷的“事实”。
    “不……”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摇着头，像一个试图否认亲人死讯的孩子，“错误。一定是错误。样本在战斗中被污染了，混入了我的血液。对，一定是这样。”
    他的大脑，那台精密的、永远在寻找合理解释的**，开始疯狂地运转，试图为这个无法理解的悖论，寻找一个可以被逻辑接受的“出口”。
    “不可能。”伊芙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自我催眠。她指着屏幕上另一组数据，“我分离样本的时候，已经做过交叉比对。样本中的线粒体DNA和细胞端粒长度，都呈现出与你的、高度统一的、但明显更”衰老”的特征。这不是污染，石川。这……是同一个来源，但在不同的时间点。”
    “不同的时间点……”凉咀嚼着这个词，然后，他的眼睛猛地一亮！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个能将他从疯狂的边缘拉回来的、最合理的、也是最不合理的解释！
    “克隆人。”
    他说出了这个词，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是的……一定是的！”他的思维，瞬间，沿着这条全新的、可以被“理解”的道路，飞速狂奔起来，“有人，在很多年前，就获取了我的基因样本！然后，他们用我的基因，创造了一个克隆人！一个完美的、拥有和我完全一样DNA的复制品！”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这才是唯一的真相。“”天穹动力”，或者是军方！他们有这个技术！他们甚至可能，掌握了某种非法的”人工加速衰老”技术，让这个克隆体在短时间内，就成长到了现在的样子！对！那个68岁的生理年龄，根本不是自然衰老，是技术催化的结果！”
    他转过身，用一种找到了答案的、灼热的眼神，逼视着伊芙：“这才是真相，对不对？这不是什么来自未来的”幽灵”，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一个针对我的、用克隆人作为武器的阴谋！克洛诺斯，他根本就不是我，他只是我的一个……一个可悲的、被制造出来的”影子”！”
    他渴望从伊芙的脸上，看到肯定，看到认同。他希望伊芙能告诉他，是的，你猜对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找出那个制造克隆人的幕后黑手。
    因为，与一个看不见的“宿命”搏斗，是绝望的。
    而与一个藏在暗处的“阴谋”搏斗，则是他作为侦探，最熟悉、也最擅长的事情。
    然而，伊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那双淡紫色的眼眸里，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只有一种……类似于一个顶尖的物理学家，在看着一个还在坚持“地心说”的学生时的、那种复杂的、混合了“怜悯”和“不忍”的情绪。
    她等凉说完了所有的话，等他那因为找到了“合理解释”而产生的、短暂的兴奋，慢慢冷却下来。
    然后，她才缓缓地，开口。
    “你的”克隆人”理论，很精彩，警部补。”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带着足以压垮一艘战舰的重量，“它几乎能解释所有的事情。几乎。”
    她伸出手，在空中轻轻一划。一块副屏幕被拉到他们两人之间。
    “首先，关于”人工加速衰老”。”屏幕上，出现了一组细胞组织的老化对比图，“通过技术手段催生的细胞老化，会在基因链的特定位置，留下非常明显的、如同”烧灼”般的痕迹。我们可以称之为”技术性衰变”。而我们从”克洛诺斯”样本里看到的，”她将样本的细胞图谱放大，“你看，这里的端粒磨损，这里的线粒体DNA突变……所有的衰变，都是平滑的，自然的，均匀的。它不像一件被强行做旧的仿制品。它更像一件……真正经历了几十年风霜的、货真价实的古董。”
    凉的心，沉了一下。
    “其次，是动机。”伊芙继续说，她的声音，像一把冷静的手术刀，开始一层层地，切开凉刚刚为自己构建起来的、脆弱的心理防线，“如果只是为了暗杀，或者嫁祸，为什么要用”你”的克隆人？这太复杂，太戏剧化，也太容易引起你的警觉。对于渡边和高桥那种人来说，找一个普通的杀手，或者制造一场真正的”意外”，远比制造一个完美的、能预知你所有行动的克隆人，要简单一万倍。”
    “他……”凉试图反驳，“也许，他不是他们制造的……”
    “那又是谁？”伊芙反问，“谁会花费天文数字的资源，去克隆一个普通的警察，然后，派他来执行一场……如此精准的、只针对你过去的”复仇”？”
    凉，答不上来。
    “但最关键的，也是彻底推翻你这个理论的，是这个。”
    伊芙关掉了所有的对比图。她的主屏幕上，只剩下两组正在缓缓旋转的、放大了亿万倍的DNA螺旋链。
    一左一右。一个属于凉，一个属于克洛诺斯。
    “这是你们的线粒体DNA。”伊芙说，她的声音，变得像一个正在宣读最终判决的法官，“它和你细胞核里的DNA不同。它只通过母系遗传，而且，它的变异率，相对稳定。就像……一个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录着”时间”的生物钟。”
    她指着屏幕：“你的”生物钟”，停在38岁。而他的，警部补，你看这里，和这里，”她在克洛诺斯的基因链上，标记出了几个极其微小的、但确实存在的变异点，“对比你的样本，他的”生物钟”，不多不少，正好，多走了三十年的、自然的、无法被任何技术所伪造的……”时间”。”
    她最后那两个字，说得极轻，极慢。
    时间。
    凉所有的、用逻辑和理性构筑起来的防线，在那一刻，被这个最终的、无法被辩驳的证据，彻底地，摧毁了。
    没有克隆人。
    没有阴谋。
    没有影子。
    只有一个……比所有阴谋都更荒谬、更恐怖的真相。
    “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后退，像是在躲避什么无形的、正在向他逼近的怪物。他撞倒了身后的仪器架，金属和玻璃的碎片，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他想起了那声叹息。
    他想起了那个触摸。
    他想起了那句低语。
    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要将他彻底淹没。
    “啊啊啊啊啊——！！！”
    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充满了无尽痛苦的咆哮，从他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抄起身旁一把金属椅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向了那块显示着他自己“死刑判决书”的主屏幕！
    “砰——！！！”
    巨大的全息投影仪，在猛烈的撞击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整个屏幕，像一块被砸碎的镜子，瞬间，碎裂成了亿万片闪烁着乱码的、光的碎片！
    凉喘着粗气，扔掉手中已经变形的椅子，身体沿着墙壁，无力地滑倒在地。
    他蜷缩在地上，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膝之间。
    在彻底的、无声的黑暗中，他那颗属于“侦探”的大脑，在逻辑的废墟之上，完成了它最后的、也是最痛苦的一次……连接。
    【公理：克洛诺斯，就是未来的我。】
    这个念头，不再是一个可以被怀疑的“理论”。
    它变成了……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脸上的愤怒、狂躁、否认……所有剧烈的情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怕的、仿佛所有情感都被抽干了的、如同“死亡”般的平静。
    伊芙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身，看着他那双空洞的、如同黑洞般的眼睛。
    “所以，”她轻声问，像是在试探一个刚刚完成“蜕变”的、危险的生物，“既然”他是谁”，已经不再是问题。那么，新的问题是什么？”
    凉的目光，缓缓地，从失焦的状态中，重新聚焦。他看着墙壁上，那张被他自己砸碎的屏幕的、漆黑的倒影。
    “新的问题，是”为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又冷得像一块冰。
    “他不是在杀人。他是在……”指引”我。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在给我看。他在告诉我，我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滑向了那个，会变成他的……深渊。”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看着伊芙，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燃起了一丝冰冷的、比复仇更坚硬、比绝望更执着的光。
    “我要找到那条路。”
    “然后，”他说。
    “走向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