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的路，是一条在剧痛和肾上腺素之间，反复挣扎的、漫长的地狱之路。
    克洛诺斯那记精准而无情的手肘，像一枚小型的、在体内引爆的炸弹，将凉的右侧肋骨和内脏，搅成了一团乱麻。每一次颠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股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对折起来的痛苦。
    但他没有在意。
    他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他那只紧紧攥着的、沾满了自己和敌人鲜血的左手上。
    他像一个捧着圣杯的、虔诚的朝圣者，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姿态，保护着那枚小小的、伪装成袖扣的采样器。那里，藏着他复仇的全部希望，藏着揭开那个幽灵真实身份的、唯一的钥匙。
    当他驾驶着那辆破旧的越野车，再次冲入新大阪那片永恒的雨幕时，已经是午夜。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伊芙的工作室，在暗门关上的瞬间，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样本……我拿到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那个闻声而来的、身影模糊的女人，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他的意识，便陷入了短暂的、被剧痛所淹没的黑暗。
    ……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那张他曾躺过的、“客户用”的深潜椅上。身上那套已经破烂不堪的、“铃木彻”的西装，被人脱了下来。他的腹部，被贴上了一块巨大的、散发着冰凉药效的、军用级的再生凝胶贴。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已经被压制到了一种可以忍受的、沉闷的钝痛。
    伊芙正站在他的身边，她的脸上，没有了平时的戏谑和慵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担忧和某种……狂热的、属于医生的专注。
    “你的两根肋骨出现了骨裂，还有轻微的内出血。”她说，她的声音，不再是通过扩音器或骨传导耳机，而是她自己本来的、未经任何修饰的声音。清脆，但带着一丝不易察可觉的疲惫。“我已经帮你处理了。二十四小时内，别再做任何剧烈的、比如和一个幽灵打架之类的运动。”
    凉没有理会她的嘲讽。他挣扎着坐起来，目光越过她，投向了工作室的中央。
    “样本呢？”他问，声音嘶哑。
    “别急，我的”英雄”先生。”伊芙指了指不远处那个如同祭坛般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基因**，“它正在里面，享受着最高级别的”贵宾服务”。我花了半个小时，才把你袖扣上那混杂着泥土、机油和你自己血液的、可怜的半滴血珠，给成功地分离了出来。”
    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他看到，在基因**那透明的样本仓里，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殷红色的液滴，正在被数道柔和的激光束所包裹、扫描、分析。
    主屏幕上，一条代表着“基因测序”的进度条，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着。
    【32%……】
    【43%……】
    【58%……】
    凉的心，随着那个跳动的数字，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他脑海里，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推演着那个即将揭晓的答案。
    会是谁？
    是“勒忒”计划里，另一个伪造了自己死亡的科学家？
    是高桥将军派来的、用来灭口的、军方的秘密特工？
    还是渡边议员，或者长谷川律师，雇佣的、来自某个地下组织的、最顶级的职业杀手？
    他不在乎对方是谁。他只知道，很快，他就会得到一个名字，一张脸，一个可以被追踪的地址。
    他将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挨打、被宿命玩弄的棋子。
    他将变回那个他最熟悉的、也最擅长的角色——一个手握猎物信息的、冷酷的、永不放弃的猎人。
    他将找到他，然后，用尽一切手段，将他绳之以法。或者……
    杀了他。
    凉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因为这个念头，而开始重新变得滚烫。
    “你看起来……很兴奋。”伊芙的声音，将他从复仇的幻想中，拉了回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回了她的控制台前，双臂抱在胸前，用一种复杂的、探究的眼神，看着他。
    “我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凉冷冷地回答。
    “是吗？”伊芙说，“我倒觉得，你是在期待一个”敌人”。一个具体的、有血有肉的、能被你理解的、可以被你憎恨的敌人。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将你内心那无处安放的、关于你家人的罪恶感，全都转移到他的身上。你不是想为你的妻女复仇，石川。你只是想为自己的”无能”，找一个可以被摧毁的借口。”
    她的话，像一把手术刀，再一次，精准地，剖开了他的伪装。
    凉刚想开口反驳。
    “嘀——”
    一声清脆的、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般的提示音，打断了他。
    基因**上的进度条，定格在了【100%】。
    分析，完成了。
    凉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止了。
    他和伊芙的目光，同时，聚焦在了主屏幕上。
    屏幕上，开始出现比对结果。
    【样本基因序列，开始在”新大阪警视厅重案组数据库”中进行比对……】
    【比对中……】
    凉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就是现在。他马上就能看到，那个幽灵，到底是谁。
    然而，屏幕上跳出的结果，却让他愣住了。
    【……未发现匹配对象。】
    怎么可能？难道他不是记录在案的罪犯？
    “别急。”伊芙说，她的表情也变得专注起来，“警方的数据库太小了。现在，比对”东亚地区罪犯基因数据库”。”
    【正在进行二次比对……】
    【……】
    【……未发现匹配对象。】
    凉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扩大范围。”伊芙的语速，也开始变得有些急促，“直接比对全球所有已注册的、公开的及加密的基因档案！”
    【正在进行全球比对……运算量巨大，预计需要17秒……】
    那十七秒，对凉来说，像十七个世纪一样漫长。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疯狂地、不受控制地跳动。
    【15……10……5……】
    【比对完成。】
    屏幕上，跳出了最终的结果。
    【发现唯一匹配对象。】
    凉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前一步，凑到屏幕前。
    然而，当他看清屏幕上那个匹配对象的名字和照片时，他整个人的身体，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僵在了原地。
    屏幕的中央，并排显示着两份档案。
    左边，是刚刚生成的、来自那个血样的、代号为【克洛诺斯】的档案。
    而右边，是作为匹配结果，被自动调取出来的、属于他自己的、那份储存在警察数据库里的……个人档案。
    两份档案的旁边，用一行巨大无比的、鲜红色的、仿佛在尖叫的字体，显示着最终的比对结论。
    【DNA序列匹配度：100%】
    凉的脑子，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
    不。
    不可能。
    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是机器故障？是样本被污染了？还是……伊芙在耍他？
    “伊芙……”他转过头，想质问，想咆哮，想让她立刻重新检测。
    但他看到的，是伊芙那张同样因为巨大的、无法理解的震惊，而变得惨白如纸的脸。
    她没有在看凉。
    她那双淡紫色的、一向冷静得如同机器般的眼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屏幕最下方，那一行由基因**自动生成的、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补充说明”上。
    凉顺着她的目光，缓缓地，转回头，看向了那行字。
    那行字，彻底地，粉碎了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逻辑，和他整个世界的基石。
    【生物年龄标记物分析：根据样本端粒磨损率及线粒体基因突变频率，预估样本提供者生理年龄为……】
    【……68。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