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个杀手，要主动帮助那个，正试图将他绳之以法的人？”
    石川凉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伊芙这间寂静得如同深海的工作室里，激起了一圈无形的、充满了悖论的涟漪。
    伊芙没有立刻回答。她那双淡紫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主屏幕上那枚造型奇特的、被完美放大的注射器图像。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件凶器，更像是在欣赏一件来自未知文明的、结构复杂而精美的艺术品。
    “也许，”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几近着迷的、属于技术狂人的兴奋，“他不是在”帮助”你。他是在”邀请”你。邀请你去看一出，他认为你必须看懂的戏剧。而这个，”她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屏幕上的图像，“就是你的第一张”节目单”。”
    她从那种近乎痴迷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恢复了她一贯的、高效得令人发指的专业姿态。“争论动机，是哲学家和心理医生干的事。而我们，是解决问题的人。他给了我们一扇门，我们的工作，就是把这扇门踹开。”
    凉的混乱思绪，被伊芙这番冷静而务实的话，强行拉回了正轨。没错，现在不是纠结“为什么”的时候。现在，是要搞清楚“是什么”。
    “开始吧。”他说。
    “首先，是硬件。”伊芙的双手，在控制台的虚拟键盘上，化作了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她根据那张高清图像，在瞬间，便构建出了注射器的三维结构模型。一个与实物分毫不差的、半透明的、散发着蓝色光芒的模型，悬浮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空气中。
    【模型已建立。开始进行数据库比对……】
    【比对目标：新大阪警视厅武器数据库……】
    【结果：无匹配项。】
    【比对目标：国际刑警组织违禁品数据库……】
    【结果：无匹配项。】
    【比对目标：地下黑市流通武器数据库（加密）……】
    伊芙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绕过了三道防火墙，侵入了进去。
    【结果：无匹配项。】
    【比对目标：全球主要军事承包商未公开武器原型数据库（绝密）……】
    这一次，入侵的过程明显变慢了。伊芙的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丝细微的汗珠。但几分钟后，她还是成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结果：无匹配项。】
    凉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所有的路，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这件凶器，是一个“幽灵”。一个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彻头彻尾的“幽灵”。
    “有意思。”伊芙却丝毫没有气馁，反而显得更加兴奋了，“它的设计理念，非常……超前。你看这里，”她放大模型，“它的推进机制，不是用的压缩气体或弹簧，而是利用了微型的”磁轨”。这能保证注射过程绝对无声，且推力恒定。还有这里，它的外壳材料，是一种能吸收雷达波和热成像的、从未公开过的复合陶瓷。这东西……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技术。”
    “那我们……就没线索了？”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痛恨的无力感。
    “谁说的？”伊芙瞥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外行，“如果你找不到枪的来源，那就去追查子弹的去向。硬件是”幽灵”，但”软件”……可未必。”
    她关闭了三维模型，转而将凉的袖扣摄像头在那千分之一秒内，捕捉到的、关于毒素的光谱分析数据，调取了出来。
    一个由无数种颜色和复杂化学式构成的、如同星云般绚烂的图像，占据了整个主屏幕。
    “如果说硬件是凶手的”身体”，那么这里面，就藏着他的”思想”。”伊芙喃喃自语。她开始进行一次复杂的、虚拟的“化学解构”。她将光谱数据导入一个模拟实验室程序，分离、提纯、分析……
    凉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化学反应过程。他只能看到，伊芙的表情，随着分析的深入，变得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震惊。
    “怎么样？”他忍不住问。
    “这是个……”矛盾”的毒药。”伊芙抬起头，那双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看，它的主要成分，是一种高效的”河豚毒素”的变体，能瞬间麻痹中枢神经，导致心脏停搏。这是它的”杀人”功能。”
    她指向屏幕上另一组正在被解析的分子链。
    “但同时，它里面，还混合了另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结构极其优雅的生物碱。从它的分子结构来看，它的功能，不是破坏，而是”修改”。它能与大脑中负责记忆存储的”海马体”，进行瞬时的高强度信息交换……简单来说，它能在杀死目标的同时，精准地、像外科手术一样，抹除掉目标在死前最后三十秒的短期记忆。”
    凉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自己的脊椎，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宫田英明在被注射后，脸上没有立刻露出痛苦或惊恐的表情。
    因为，在那一刻，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正在被攻击。
    死亡，在悄无声息中，被伪装成了一场自然的、毫无痛苦的“意外”。
    “一个杀人犯，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去抹掉死者的记忆？”凉感到了深深的困惑。
    “也许，他不是怕死者记得什么。”伊芙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他是怕……有朝一日，会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潜入死者的”数字残响”里，去读取那段记忆。”
    她的话，让凉不寒而栗。
    克洛诺斯。这个幽灵，他不仅预判了他们的调查，甚至连他们可能会使用的、最顶尖的调查手段，都提前预判到了。
    “这种化合物，能追踪到来源吗？”凉将话题拉回了重点。
    “它太独特了。”伊芙说，“就像一个签名。任何一个合成过它的实验室，都必然会留下痕迹。现在，让我们看看，是哪个魔鬼，创造出了这种东西。”
    这一次，她没有再去那些武器或黑市数据库。她直接将目标，锁定在了全球所有已知的、以及那些早已被列为“绝密”的生物化学研究项目的数据库上。
    入侵的过程，比之前入侵军事承包商时，还要艰难百倍。这些数据库，受到的保护，是国家安全级别的。无数的“蜜罐”陷阱、数据冰山、逻辑炸弹，像一片片无形的、致命的水雷，遍布在信息的海洋里。
    伊芙的额头上，汗水越来越多。她的手指，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凉在一旁，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他知道，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黑客行为了。这简直是在向整个世界的最高机密，发起一场自杀式的攻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
    就在凉几乎以为要失败的时候，伊芙的动作，猛地，停下了。
    她的所有屏幕，在一瞬间，都变成了红色。一个巨大的、用通用语写成的“警告”标志，占据了屏幕的中央。
    【警告：您正在试图访问已封存的”黑箱”档案。此行为已被记录。追踪程序已启动。您有90秒的时间，在物理位置被锁定前，切断连接。】
    “该死！”伊芙低声咒骂了一句。
    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撤退的意思，反而，露出了一种赌徒在亮出最后底牌时的、疯狂的笑容。
    “找到了！”
    她无视了那血红色的警告和倒计时，用最后几秒的时间，从那个“黑箱”档案的封面上，强行地、暴力地，复制下了一小块信息。
    然后，她切断了所有的网络连接，整个工作室，瞬间进入了物理上的“静默”状态。
    主屏幕上，只剩下她刚才“抢”出来的那一小块、残缺不全的档案封面。
    大部分的文字，都已经被高强度的加密协议所覆盖，显示为一片乱码。
    只有两个词，清晰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一个是项目的代号：
    【勒忒计划】
    另一个，是该项目的密级：
    【……已永久封存。】
    “勒忒……”凉喃喃自语。他在自己那早已生锈的、关于古典神话的知识库里，找到了这个词的含义。“希腊神话里的”忘川”。喝了它的水，就能忘却前世的一切……”
    一个制造“遗忘”的毒药的计划。这个名字，再贴切不过了。
    “他不仅是个诗人，还是个懂神话的诗人。”伊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巨大的兴奋，“现在，让我们看看，是哪些”神”，创造了这条”忘川”。”
    她开始对自己刚刚“偷”出来的、这块残缺的数据，进行离线的、深度的解码。这个过程，更加缓慢，也更加凶险，像是在拆解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
    凉的心，一直悬着。他感觉自己，正在无限地，接近一个巨大的、能将他彻底吞噬的真相旋涡。
    终于，伊芙的解码，有了结果。
    那份被加密的人员名单，被她成功地，剥开了一角。
    大部分的名字，依然是乱码。
    但有几个名字，清晰地，显示了出来。
    项目负责人……【数据已损毁】
    首席物理学家……【数据已损毁】
    ……
    然后，凉的目光，凝固了。
    在一个头衔的后面，一个清晰的名字，跳了出来。
    【首席生化学家：野村聪】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凉的记忆。
    他猛地，调出了另一份文件。
    那份，他们从影山正人那座数字保险库里，找到的……“死亡名单”。
    名单上的人。
    影山正人，已死。
    宫田英明，已死。
    而排在第三位的、那个他们原本以为，只是另一个参与了商业阴谋的普通成员的名字，此刻，正和“勒忒”计划的首席科学家的名字，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伊芙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她转过头，看着凉，那双淡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的震惊。
    他们都明白了。
    这不再是两条独立的线索。
    这是一个……闭环。
    一个用阴谋、秘密和死亡，构筑起来的、自我吞噬的……完美的衔尾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