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你听得到吗！？】
    伊芙那急切到失真的声音，像一根救命的绳索，将石川凉那即将被黑暗和剧痛吞噬的意识，从深渊的边缘，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他能听到了。
    他听到了自己那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痛苦的喘息声。
    他听到了远处宾客们的尖叫声，和安保部队那越来越近的、沉重的战术靴踏地声。
    他还听到了自己AR界面中，那正在进行最后倒计时的、冰冷的AI警告音。
    【警告：侦测到多名武装人员正在接近。预计抵达时间：15秒。】
    凉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用一股混杂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强行刺激着自己那早已麻痹的神经。他那不听使唤的、仿佛被灌满了铅的四肢，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终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知觉。
    【向左！爬！爬到那个装饰用的花坛后面去！】伊芙的声音，此刻已经不再有任何情感，变成了一连串绝对冷静的、高效的指令流。
    凉像一具坏掉的提线木偶，用手肘和膝盖，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狼狈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他那身价值不菲的、由伊芙精心准备的西装，此刻已经沾满了灰尘和不知是谁洒下的酒液，变得皱巴巴的，像一件廉价的戏服。
    他刚刚躲到花坛后面的阴影里，三名全副武装的安保士兵，就冲上了露台。他们手中的脉冲步枪，枪口处闪烁着危险的蓝色电弧。
    【他们正在检查尸体。别动。】
    凉蜷缩在阴影里，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心跳，都像一声擂鼓，足以惊动整个世界。那股因为神经毒素而产生的、针扎般的剧痛，正从他的腹部，向四肢百骸蔓延。
    【很好。我侵入了西侧宴会厅的消防系统。三，二，一……】
    就在伊芙倒数结束的瞬间，几百米外的另一个宴会厅，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消防警报，紧接着，天花板上喷洒出大量的、白色的灭火泡沫，引发了另一场更大规模的混乱。
    那三名安保士兵对视一眼，立刻分出两人，朝着新的混乱源跑去。
    【就是现在！从露台的另一侧边缘翻下去！下面是一个维修平台！】
    凉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自己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露台的边缘。他顾不上任何风度，直接翻过护栏，从千米高空，重重地跳到了一个只有几平米大小的、布满了管线的、狭窄的维修平台上。
    高空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他向下望去，是新大阪那如同万丈深渊般的、璀璨而致命的夜景。
    【沿着维修通道，向北走五十米！那里有一个垃圾处理管道的入口！我已经修改了它的目的地，它会直接把你送到B12层的中转站！】
    凉不再思考。他将自己，完全交给了那个在他脑海中发号施令的“女巫”。他像一个真正的幽灵，穿行在这座空中城市那不为人知的、肮脏的“内脏”里。他爬过布满油污的通风管道，躲过巡逻的维修机器人，最终，在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处理站，像一袋真正的垃圾一样，将自己投入了那深不见底的管道之中。
    ……
    当他再次回到伊芙那间如同驾驶舱般的工作室时，他感觉自己像是去地狱里，打了一场必败的仗，然后，又从地狱里，爬了回来。
    他关上暗门，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滑倒在地。那股一直被他用意志力强行压制的剧痛和虚脱感，此刻，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将他彻底淹没。
    伊芙没有说话。她只是走到他身边，蹲下，撕开一个军用级的医疗凝胶包，不由分说地，贴在了他腹部那个被克洛诺斯击中的地方。一股冰凉的、带着麻醉效果的暖流，从凝胶中渗出，暂时缓解了他的痛苦。
    “我看到他了。”凉的声音，沙哑得像一块被遗弃的、生锈的铁片，“我就在他面前。我差一点……就差一点……”
    “你差一点就死了。”伊芙打断了他，她的声音里，没有安慰，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的后怕，“你差一点，就变成了一具需要我花大价钱，去请”清道夫”处理掉的、会给我惹来天大麻烦的尸体。”
    “我本来可以抓住他的！”凉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那股因为自己的无能和弱小而产生的、巨大的愤怒和屈辱感，像岩浆一样，灼烧着他的内心。
    “抓住他？”伊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残忍的、嘲讽的表情，“用什么？用你那套早已过时的、警察抓小偷的逻辑吗？还是用你那在对方面前，像个婴儿一样不堪一击的身手？石川，你看清楚现实！你和他，根本就不在同一个维度上！你是在用一把石矛，去挑战一个开着隐形轰炸机的神！”
    她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将凉最后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切割得支离破碎。
    是啊。
    他算什么东西？
    一个被停职的警察。一个被自己的过去折磨得半死不活的懦夫。一个自以为是的、冲上舞台的小丑。
    “他碰了我的伤疤。”凉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在梦呓，“他认识那道疤痕……他还说……那句话……”这，本不该由你来承担”……”
    伊芙的紫色眼眸，微微收缩了一下。她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连同那次奇怪的触摸，作为一个最高优先级的、无法被理解的数据，存入了她的记忆核心。
    “争吵，是最低效的能量浪费。”她站起身，恢复了那种冷静的、属于“技术顾问”的姿态，“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不如来看看，你这次”英勇”的、自杀式的冲锋，到底，为我们换来了什么。”
    她走到控制台前，调出了凉那枚袖扣摄像头，所记录下的全部影像。
    画面，在主屏幕上开始播放。
    他们看到了混乱的宴会厅。
    他们看到了宫田英明那张惊恐的脸。
    他们看到了那个伪装成侍者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
    当凉试图将画面放大，去看清克洛诺斯的脸时，正如他们所料，那张脸，被一团完美的、无法被解析的数字噪点所覆盖。
    “反面部识别的”量子迷雾”。”伊芙解释道，“除非拥有超级计算机的算力，否则不可能还原。死心吧。”
    凉的眼神，暗了下去。
    画面继续播放。他们看到了那次致命的接触，看到了宫田的倒下，看到了凉自己的、那次愚蠢的冲撞，和那次耻辱的、被一击制服的惨败。
    凉闭上了眼睛。他不忍再看。
    “等等。”
    伊芙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异样。
    “把画面，倒回到他给你递酒杯的那一刻。”
    伊芙执行了指令。画面倒回。
    “放大。放到最大。”
    画面被放大到了极致，甚至出现了些微的像素格。
    “你看这里。”伊芙伸出手，指着屏幕上的一个点，“在他拿出注射器、准备动手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量子迷雾”，也就是那个反扫描的屏蔽场，出现了一次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波动的时间，只有0。02秒。但就是在这0。02秒里……”
    伊芙的手指，在控制台上一阵飞舞。她利用这转瞬即逝的“破绽”，对那一帧的画面，进行了数十万次的优化、锐化和修复。
    最终，一张无比清晰的、没有任何噪点和模糊的、如同教科书插图般的凶器特写，出现在了屏幕上。
    那枚造型奇特的、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的、军用级的神经毒素注射器。它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构造，都清晰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凉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不是失误。”他的声音，因为巨大的困惑而有些颤抖。一个像克洛诺斯那样谨慎、完美的“幽灵”，绝不可能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当然不是。”伊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既兴奋又困惑的、复杂的表情，“这是……一次故意的”泄露”。他在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在向我们……”展示”他的武器。”
    她看着凉，一字一顿地说：“他没有失手。他是在送礼物。”
    “他留下了一个线索。一个他希望我们去追查的线索。”
    凉看着屏幕上那枚清晰得不可思议的、致命的凶器，感觉自己的整个认知，都被颠覆了。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都在这一刻，被一个更巨大、更荒谬、也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谜团所取代。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伊芙，问出了那个足以让任何侦探都陷入疯狂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杀手，要主动帮助那个，正试图将他绳之以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