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的磁悬浮车，像一滴无声的、黑色的墨水，融入了“阿倍野之巅”那通天彻地的、由光芒与钢铁构成的垂直交通流之中。
    石川凉坐在后座，看着窗外。
    车厢正在急速上升。脚下，浪速地下城那片永恒的、由霓虹灯和酸雨构成的、混乱而充满生机的“海洋”，正在迅速地缩小、远去，最终，被一层厚厚的、翻滚着的、酸性的云层所吞没。
    几秒钟后，车厢穿透了云层。
    一瞬间，整个世界，豁然开朗。
    这里没有雨。没有云。只有一片由全息天幕模拟出的、缀满了璀璨星辰的、完美无瑕的夜空。无数的飞行车，像一群群安静的、发光的鱼，在精心规划的空中航道里，悄无声息地穿行。下方，是上层“阿倍野城”那如同巨大电路板般的、辉煌的城市夜景。
    这里是神明的领域。干净，有序，美丽得……像一座没有活人的、巨大的陵墓。
    【心率正在上升，铃木先生。】伊芙的声音，在他颅内响起，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瞬间的恍惚，【紧张，是低等生物在面对捕食者时的本能反应。而你，今晚，是捕食者。调整你的呼吸。】
    凉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那因为“跨越阶层”而下意识加速的心跳，平复下来。
    磁悬浮车在一座悬浮于千米高空的、巨大的空中平台上，平稳地停下。平台由纯白色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材料铺就，通向一座巨大的、由玻璃和生物钢材构成的、如同盛开的莲花般的穹顶建筑。
    那里就是“空中花园”。
    凉走下车。这里的空气，和他刚刚离开的地下城截然不同。没有了那股混杂着霉菌、臭氧和廉价食物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味道。这里的空气，是经过18道过滤程序和营养离子注入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某种稀有花卉的清冷香气。它干净，健康，却也……无机质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他走向入口。两排穿着白色制服的、面带职业化微笑的安保人员，向他微微鞠躬。他们的微笑弧度，他们的鞠躬角度，都像是用程序设定好的一样，分毫不差。
    他走过一道由光芒构成的安检门。
    【身份确认：铃木彻。泛亚资本。】
    【基因序列扫描……匹配。】
    【虹膜特征扫描……匹配。】
    【威胁评估：无。】
    绿色的通行指示灯亮起。凉的心脏，在扫描仪扫过他那张属于“石川凉”的脸时，曾有那么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伊芙伪造的临时白名单，显然骗过了这台价值千万信用点的机器。
    他成功地，进入了这座天堂。
    如果说，地下城是一个混乱的、由废铜烂铁和欲望构成的热带雨林，那么“空中花园”，就是一个被精心修剪、打理、看不到一片枯叶的、巨大的、虚假的温室。
    巨大的穹顶之下，是一片真正的、经过基因改造的、奇特的室内花园。散发着荧光的、如同蘑菇般的植物，在潺潺的溪流边生长。几只翼展超过两米的、羽毛色彩斑斓的、早已灭绝的“天堂鸟”的复制品，在空中优雅地飞翔。一个由四位外貌和身材都无可挑剔的女性仿生人组成的弦乐四重奏乐团，正在场地中央，拉着一首古老的、名为《G弦上的咏叹调》的曲子。
    宾客们，则像一群优雅的、没有情绪的蝴蝶，穿行在这片虚假的、完美的花园之中。他们穿着最顶级的时装，佩戴着并非为了功能、而纯粹是为了“炫耀”的、如同珠宝般的义体——有的在皮肤下植入了缓缓流动的、黄金般的电路纹理；有的则将自己的眼睛，换成了能反射出钻石般光芒的、昂贵的人工晶体。
    他们端着盛满气泡酒的水晶杯，用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语调，交谈着艺术、哲学，和下一个季度的企业并购案。
    【他们就像一群制作精良的人偶。】凉在心里想。
    【很贴切的比喻。】伊芙的声音立刻回应道，【而你现在，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了。别傻站着，去香槟塔那里，拿一杯威士忌。记住，你的新人设，对其他所有饮品都”过敏”。】
    凉依言而行。他从一个漂浮在空中的、托盘式的服务机器人那里，取过一杯琥珀色的、加了冰球的威士忌。冰块，是用阿尔卑斯山冰川的纯净水制成的。他仅仅是闻了一下那股浓郁的、带着泥煤味的香气，就知道，这一杯酒的价格，足以让一个地下城的家庭，生活一个月。
    他端着酒杯，开始在这群“人偶”之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他的眼睛，在AR界面的辅助下，像一台最高效的情报收集器，飞快地扫描着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宾客。
    【左前方，三点钟方向。那个正在和军火商大笑的胖子。渡边议员。死亡名单，三号人物。】伊芙的声音，像一个冷酷的旁白，【五年前，正是他利用议会关系，将你那起”事故”的初步调查报告，定义为”机密”，并强行压了下去。讽刺的是，他今晚演讲的主题，是”企业的社会责任与信息透明化”。】
    凉的目光，和那个满面红光的胖子，对视了零点五秒。他看到对方举起酒杯，向他这个“生面孔”遥遥致意，脸上带着政客标准化的、热情的微笑。
    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移开了视线。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秒，就会忍不住，将手里的酒杯，砸在那张油腻的脸上。
    【九点钟方向，靠近乐队的那个穿白色军礼服的老人。】伊芙继续说，【退役将军，高桥正雄。死亡名单，四号人物。”天穹动力”最大的军方采购商，也是影山正人的密友。五年前，那台执行”事故”的、不留任何痕迹的军用级仿生人，就是通过他的渠道，流出来的。】
    凉看到那个老人，正被一群年轻的、崇拜他的军官和企业家们包围着，谈笑风生，享受着英雄般的待遇。
    凉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潜入了屠宰场的、孤独的幸存者。而周围这些衣着光鲜的、谈笑风生的宾客，每一个，都是当年肢解他家人的、面带微笑的屠夫。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这些“仇人”的身上移开。他提醒自己，今晚，他只有一个目标。
    宫田英明。
    他开始在人群中，仔细地搜寻。他的AR界面，不断地将宾客的脸，与邀请名单上的照片进行着比对。
    【匹配失败。】
    【匹配失败。】
    【……】
    没有。
    宫田英明，不在主会场。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焦虑感，开始从他的胃里升起。他迟到了吗？还是说，克洛诺斯，已经……提前动手了？
    【别慌。】伊芙的声音，像一道数据流，强行稳定了他即将波动的精神状态，【我正在侵入会场的内部监控。这个空中花园，除了主会场，还有三个独立的、用于私人会谈的观景露台。他很可能，在其中一个。】
    凉端着酒杯，装作对喧闹的会场感到厌倦，不紧不慢地，向着露台的方向走去。
    他走过第一处露台，里面是几个公司的CEO，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他走过第二处露台，渡边议员正搂着一个年轻的女明星，在调笑着。
    然后，他来到了第三处，也是最偏僻、最安静的一处露台。
    他看到了他。
    宫田英明。
    那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老人，正独自一人，背对着人群，靠在露台的玻璃护栏上，俯瞰着脚下那片由光芒和罪恶构成的、无边无际的城市。他没有喝酒，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影在璀璨的夜景下，显得异常孤单，也……异常脆弱。
    一个完美的、被隔离开来的、理想的刺杀目标。
    凉的心跳，漏了一拍。
    就在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宫田英明身上的那一瞬间，伊芙的声音，在他的颅内，骤然响起。
    她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从容和戏谑，只剩下一种极度紧张和警惕。
    “凉。”
    “我找到他了。”
    “我侵入了覆盖那片露台的安保摄像头。它的画面，正在循环播放。一个完美的、毫无破绽的、长达1。3秒的循环。这不是系统故障，这是最高明的数据操纵！有人，在那个地方，制造出了一个”监控盲点”！”
    伊芙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变成了斩钉截铁的、冰冷的宣告。
    “他在这里，凉。”
    “那个幽灵……就在这座花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