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新”皮肤”。”伊芙说。
    随着她轻描淡写的一句指令，她工作室那面由服务器和数据线缆构成的墙壁，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隐藏在后面的、小型的、恒温恒湿的衣帽间。
    里面没有琳琅满目的服饰，只有几件风格各异、但都明显价值不菲的男女服装，像一件件被精心保管的“作案工具”，静静地挂在那里。
    伊芙从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印着“高天原”品牌标志的西装防尘袋，扔给了凉。
    凉下意识地接住。入手的感觉，比他预想的要沉。他拉开拉链，一套午夜蓝色的、带着暗纹的西装，出现在他眼前。剪裁完美，面料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种如同深海般的、内敛的光泽。
    这是他曾经熟悉、但现在却无比憎恶的、属于“上层世界”的符号。
    “我不穿这个。”他想也不想地拒绝，声音冰冷。
    “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警部补。”伊芙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她正靠在控制台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这是你的”戏服”。你今晚的角色，是一个名叫”铃木彻”的、从海外回来的、手握重金的独立科技投资商。而”铃木彻”，是不会穿着你身上那件散发着绝望和廉价合成纤维味道的外套，去参加新大阪最高级别的慈善晚宴的。”
    凉沉默了。他知道，她是对的。
    他脱下自己那件已经穿了三年的外套，然后，开始换上那套陌生的“皮肤”。
    西装的面料，触感奇特。它比真丝更光滑，比羊绒更柔软，但又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的韧性。当他穿上身后，他感觉到衣服正在根据他的体温和身形，进行着微米级的、自适应的调整。
    “别乱动。”伊芙的声音响起，“外套的纤维里，混纺了”拟态聚合物”。它能实时捕捉周围的光线和环境，对自身的颜色和纹理进行微调，以此来干扰大部分基于”轮廓识别”的动态监控系统。简单来说，它能让你在摄像头的眼里，变得更”模糊”，更”不值得注意”。”
    凉又拿起那件配套的白衬衫。他注意到，在衬衫的硬领内侧，缝着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黑色的凸起。
    “高感度麦克风。”伊芙解释道，“能清晰地拾取你周围半径三米内所有的声音。而这个，”她将一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用黑曜石和白金打造的袖扣，扔给了凉，“是它的”眼睛”。4K分辨率，动态对焦，低光环境自适应。你看到的一切，我都能看到。”
    凉扣上袖扣。那冰冷的金属，像一个小小的镣铐，铐在了他的手腕上。
    最后，伊芙递给了他一个肉色的、果冻状的小东西。
    “这是什么？”
    “你的”缰绳”。”伊芙说，“骨传导战术耳机。贴在你的耳后。从现在开始，除了你，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听到我的声音。而我，”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了那种让凉感到极度不适的、猫捉老鼠般的微笑，“将会在你的脑子里，全程陪着你。”
    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依言将那个果冻状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耳后。
    【……测试。测试。一，二，三。听得到吗，我的”猎犬”？】
    伊芙的声音，不再是从房间的扩音器传来，而是像一个幽灵，直接、清晰地，在他的颅内响起。这种感觉，比上一次被强行读取记忆，更加私密，也更加……具有侵入性。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远程操控的人偶，而伊芙，就是那个握着提线的、高高在上的神。
    “收到。”他用意识，而非语言，做出了回答。这是骨传导耳机的另一个功能：拾取思维活动中，最表层的、关于“应答”的脑电波。
    “很好。”伊芙很满意。她打了个响指，一道蓝色的光束从天花板射下，将凉整个人笼罩起来。
    【正在向”铃木彻”的个人芯片，植入AR作战辅助系统……】
    【植入完成。】
    凉的视野，瞬间被海量的数据流所覆盖。左上角，是他的伪装身份“铃木彻”的背景资料，像一本随时可以翻阅的剧本。右侧，是空中花园“天穹”的实时三维结构图，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注出了安保机器人的巡逻路线、监控摄像头的扫描范围、以及所有的紧急出口。而在视野的正中央，一个巨大的、鲜红的倒计时，正在无情地跳动着。
    【距离晚宴开始：1小时28分钟。】
    “现在，开始战前演练。”伊芙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像一个冷酷的教官，“你的角色，铃木彻。39岁。毕业于新欧洲科技大学。在火星殖民地的”地质改造”项目中，通过投资”自动化矿机”赚到了第一桶金。性格，傲慢，话不多，对艺术和慈善毫无兴趣，只对”颠覆性技术”和”投资回报率”有反应。你不喜欢和人握手，觉得不卫生。你对新大阪的食物过敏，所以整场晚宴，你只能喝一种特定的、来自苏格兰的威士忌。”
    她像一个最顶级的编剧，在短短几十秒内，就为一个虚构的人物，注入了鲜活的、可信的灵魂。
    “你的任务，有两个。”她继续说，“第一，找到宫田英明，寸步不离地”保护”他，直到我们找到克洛诺斯。第二，一旦发现任何疑似克洛诺斯的目标，不要轻举妄动。用你的”袖扣”，将对方的面部数据传给我。由我来分析和确认。”
    “记住，你不是警察。你只是一台移动的、伪装得很好的、用来收集数据的终端。明白吗？”
    “……明白。”凉艰难地回答。
    “很好。”
    伊芙走到他的面前。晚宴的时间正在逼近，但她的动作，却仿佛刻意放慢了。
    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为凉整理了一下那根他自己永远也系不好的、真丝领带。她的指尖，冰冷，修长，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触感，有意无意地，擦过凉的喉结。
    凉的身体，在一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有人离他这么近，是什么时候了。自从五年前那场事故后，他就用冷漠和疏离，在自己身体周围，构建起了一道厚达一米的、无形的墙壁。
    而现在，这个女人，这个认识了不到十二个小时的、危险的、来路不明的女人，正在用一种最自然、也最不容拒绝的方式，轻易地，穿透了那堵墙。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奇特的、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不知名植物的冷香。他能看到她那双紫色的眼眸里，反射出的、自己那张陌生的、写满了压抑和紧张的脸。
    “别那么僵硬，”铃木先生”。”伊芙的声音，这一次，是从他的面前传来，而不是在他的脑海里。她的嘴唇，离他的耳朵很近，温热的气息，让他感到一阵战栗。“上层社会的人，都很擅长从一个人的肢体语言里，读出他的不安和谎言。放松一点。把这，当成一场游戏。”
    她替他系好了领带，然后，又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了他肩膀上一点不存在的灰尘。
    “好了。”她向后退了一步，像一个最挑剔的艺术家，在审视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
    凉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工作室里那面巨大的、作为墙壁的单向镜。
    镜子里，一个男人，正静静地回望着他。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价值不菲的西装。身姿挺拔，眼神疏离，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成功人士的倦怠与傲慢。他看起来，就像是每天都会出现在财经新闻头版上的、那种生活在云端的精英。
    那个男人，英俊，陌生，完美。
    那个男人，不是石川凉。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困在陌生肉体里的、孤独的鬼魂。他即将要去扮演的，不仅仅是一个虚构的身份，更是他自己最憎恨的那一类人。一群将生命、情感、甚至悲剧，都当成商业报表上的数字的、没有温度的怪物。
    而他，现在，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距离晚宴开始：59分钟。】
    脑海中，伊芙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声发令枪。
    “车，在两个街区外的B9层货运通道等您。匿名的反重力轿车，无法被追踪。所有的系统，都已经准备就绪。我的眼睛，会一直看着你。”
    凉深吸了一口气。那口空气，充满了伊芙的味道，和这个密闭空间里，那股属于阴谋和交易的气息。
    他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那个“铃可彻”。
    然后，他转身，迈开脚步，走向那扇通往外界的、暗红色的金属门。
    伊芙的声音，在他的颅内，送上了最后的“祝福”。
    “舞台已经搭好了，铃木先生。”
    “祝你……演出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