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肉体的过程，像一次野蛮的、高空坠落。
    石川凉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硬生生地塞回一具不属于自己的、破损的躯壳里。他猛地从“深潜”躺椅上弹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介于呻吟和呛咳之间的声响。数据风暴的余波，仍在他的神经中枢里肆虐，他眼前的景象，在现实与布满噪点的数字幻影之间，疯狂地闪烁、跳跃。
    工作室里，刺耳的警报声正在尖叫。红色的应急灯，将伊芙那张苍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她也刚刚从自己的控制椅上挣扎着坐起，一缕银白色的发丝，因为过载的静电而微微飘浮着。她用手撑着额头，那双淡紫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疲惫和……心有余悸。
    “他……他把整个数据节点，从服务器的物理层面，给”烧”了……”伊芙的声音，因为精神力的过度消耗而显得有些沙哑，“那个混蛋……他不是在删除证据，他是在……杀死一段”历史”。”
    凉没有理会她的感叹。他扶着冰冷的躺椅扶手，强迫自己那因为神经冲击而剧烈颤抖的双腿，重新获得力量。他的大脑，像一台被强行重启的、过热的计算机，正在艰难地恢复运作。
    那个声音，还在他的脑海里回响。
    “好好欣赏这场，为你准备的戏剧吧。”
    “观众，也是演出的一部分。”
    观众……吗？
    一抹冰冷的、近乎疯狂的笑意，在凉的嘴角，一闪而过。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闪烁的红色警报灯，死死地锁定了伊芙。
    “空中花园。”他的声音，像两块生锈的金属在摩擦，沙哑，但异常坚定，“今晚的慈善晚宴。帮我搞一张……入场券。”
    伊芙像是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他。她花了整整三秒钟，才理解了他这句话里的意思。
    “你疯了？”她失声说道，“我们刚才差点就变成了两滩永远醒不来的、数据化的脑浆！而你，现在，居然想跑到现实世界里，去踩他下一个明摆着的陷阱？”
    “那不是陷阱。”凉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他走到工作室巨大的全息舷窗前，看着窗外那片被酸雨和霓虹浸泡的、永恒的夜景，“那是一个舞台。一个他为我精心搭建的舞台。”
    他转过身，看着伊芙。“他以为，我会像一个无助的观众一样，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他表演。他以为，我会试图去”救”宫田英明，然后，在可预见的失败中，陷入更深的绝望。”
    “难道不是吗？”
    “是。他预判了我所有的行动。但他没有预判到一件事。”凉说，“那就是，当一个观众，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剧情的时候，他还有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冲上舞台，”凉的眼神里，燃起了一种伊芙从未见过的、混合着自我毁灭和滔天怒火的、黑暗的火焰，“把整个舞台，连同所有的演员和布景，全都烧成灰。”
    伊芙沉默了。
    她那双能看透数据和人心的紫色眼睛，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度，分析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看到，他那因为精神冲击而濒临崩溃的意志，此刻，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复仇”的执念，重新粘合了起来。他不再是那个被过去束缚的、在自责中沉沦的警察。他变成了一把磨砺到最锋利的、只为“毁灭”而存在的、淬了剧毒的刀。
    她意识到，凉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寻求帮助的客户。
    他变成了一个……“奇点”。
    一个足以引爆一场无法预测的、巨大的风暴的、不稳定的奇点。
    而她，最喜欢风暴了。
    “好吧，”伊芙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抹难以解读的微笑，“我喜欢你这个疯狂的新剧本。但是，警部补，我的”技术顾问”合同里，可不包括这种级别的”服务”。”
    “之前的合同，只涵盖了数据分析和一次辅助”深潜”。而你现在想要的，”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轻轻摇晃着，“是身份伪造、情报支援、远程战术协调、以及事后清理……这可是一整套的、非法的、高风险的”特工服务”。价格，自然也要重新计算。”
    “我所有的信用点都给你。”凉毫不犹豫地说，“不够的话，我名下还有一套我父母留下的、在”上层”的房产。”
    伊芙发出一声轻笑，摇了摇头。“我告诉过你，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钱，和不动产，都太……笨重了。”
    她站起身，走到凉的面前。她的个子很高，凉甚至需要微微仰视，才能看清她那双在红光下显得愈发妖异的眼眸。
    “既然是”合作”，”她说，刻意加重了“合作”这个词的读音，“那我们就来谈一笔真正的”风险投资”。”
    “我，伊芙，将作为你的独家技术合伙人。我会动用我所有的资源、人脉和技术，帮你伪造身份，帮你潜入任何地方，帮你监控敌人，帮你清除痕迹。我会成为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守护天使。”
    她的声音，充满了魔鬼般的诱惑。
    “而你，石川凉，”她伸出食指，轻轻地点了点凉的胸口，“作为回报，你在这场追猎中，所发现、所触及、所得到的一切……都将属于我。”
    “关于克洛诺斯的真相，关于”天穹动力”的阴谋，关于那五个人的秘密，甚至……关于那个”幽灵”所掌握的、那项来自未来的、名为”时间旅行”的技术……”
    “所有这些”信息”，所有这些足以让整个新大阪、甚至整个世界都为之疯狂的”秘密”，都将成为我的”投资回报”。”
    她凑到凉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近乎情话般的语调，低语道：
    “你，去完成你的复仇。而我，得到我想要的、那张能推开”阿倍野城”顶层大门的、终极的王牌。这，才是一笔公平的、魔鬼的契约。不是吗？”
    凉看着她。
    他知道，点头之后，意味着什么。
    他将不再是一个独立的调查者。他将变成伊芙手中的一把刀，一个用来攫取惊天秘密的工具。他的复仇，将和他自己的灵魂一样，被明码标价，成为别人向上攀爬的阶梯。
    但他有的选吗？
    没有。
    他一个人，只是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可悲的飞蛾。而伊芙，是唯一一只愿意向他伸出援手的、但代价高昂的毒蜘蛛。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伊芙的脸上，绽放出她今晚最灿烂、也最危险的笑容。
    “契约成立。”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控制台前。那一瞬间，她身上所有属于女性的、慵懒和神秘的气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机器般的、绝对的效率。
    “坐下，喝杯水。”她头也不回地说，“在我帮你搞定身份的时候，别来烦我。”
    凉依言坐下。然后，他便见识到了，一个真正的、生活在数据阴影里的“女巫”，其工作的场面，是何等的恐怖。
    她面前的数十个全息屏幕，在一瞬间，同时亮起。无数的代码和信息，像瀑布一样，在上面疯狂地奔流。她的双手，在虚拟键盘上舞动，快得几乎看不见残影。
    【侵入新大阪民政数据库……】
    【匹配死亡人口……筛选条件：男性，35-45岁，无直系亲属，海外关系……】
    【目标已锁定：铃木彻，男，39岁。”泛亚资本”独立投资人。三小时前，在一次飞往”新东京”的航行中，因太阳风暴导致飞船解体，确认死亡。死亡信息尚未同步至公共网络。】
    【完美。】
    【开始伪造身份……】
    【侵入”泛亚资本”员工数据库，复制”铃木彻”职业信息……】
    【侵我出入境管理局，修改其最近一次入境记录……】
    【侵入”空中花园”晚宴安保系统，绕过基因和虹膜检测，植入”铃木彻”的临时白名单……】
    整个过程，只花了不到五分钟。
    五分钟，一个刚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就在数字的世界里，“复活”了。
    伊芙停下了她的操作。她将一份制作精美的电子档案，传送到了工作室的主屏幕上。
    那上面，是凉自己的照片，但经过了细微的调整，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养尊处优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傲慢的投资商。照片下方，是那个全新的名字和身份。
    她解除了工作室的警报，红色的灯光退去，房间恢复了正常的照明。
    她转过椅子，看着已经站起身的凉，脸上挂着一丝狡黠的微笑。
    “恭喜你，铃木先生。”
    “你有一个慈善晚宴，需要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