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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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僭越?”秦铮的指尖在光滑的紫檀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朕记得,你在江南时,于园林布置,器物陈设上,颇有几分巧思。当年那小院……”秦铮顿了顿,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声音里带上一丝几不可查的柔和,随即又恢复了帝王的清冷。
“……倒也别致。”
江南小院,容隐的身体瞬间绷紧。那段被他深埋心底,如今却成了最大屈辱源头的记忆,被秦铮如此轻描淡写地提起。如同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狠狠撒了一把盐。
“陛下谬赞。”容隐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极力压抑的抗拒,“微臣……微臣惶恐。宫闱重地,规制森严,非民间可比。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议。”
秦铮的目光锐利了几分,似乎想看穿容隐那层勉力维持的平静外壳下翻涌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
“太后喜好素雅,尤爱玉器与兰草。寿宴当日,你随侍朕侧。若见席间陈设有何不妥,或太后有甚细微喜好流露,可……适时提醒李德海。”
随侍身侧?提醒陈设?太后喜好?
容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秦铮这是要做什么?将他置于百官宗亲,太后面前最显眼的位置?还要他关注太后的喜好?这哪里是信任?
这分明是架在火上烤。是嫌流言蜚语还不够猛烈吗,是嫌他“媚上惑主”的污名还不够坐实吗。
容隐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抗拒和一丝哀求:“陛下!此等重任,微臣……微臣万万不敢当!微臣位卑,见识浅陋,恐有失仪,更恐……更恐贻误大事!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秦铮的眸光骤然一沉,容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抗拒和恐惧,如同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进他眼底翻涌的暗流。
一股被违逆的暴戾之气混合着更深沉的占有欲,在他胸腔里冲撞。
秦铮猛地坐直身体,帝王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沉沉地压向容隐。
“朕说你能当,你便能当!”秦铮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记住你的身份!御前侍读,便是朕的眼,朕的耳!太后乃国母,她的喜好,便是大事!朕让你看,你便看着!让你说,你便适时开口!有何不敢?有何不能?!”
那“身份”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在容隐的心上。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在秦铮那充满压迫和掌控的目光逼视下,所有的抗拒都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
容隐深深地弯下腰去,将所有的屈辱,恐惧和不甘,都压在这一个卑微的臣服姿态里。声音干涩喑哑,带着认命般的死寂:
“臣……遵旨。”
秦铮看着容隐那近乎破碎的顺从姿态,眼底翻涌的暴戾似乎平息了些许,却又沉淀下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暗色。他不再言语,挥手示意容隐退下。
容隐如同逃离般,脚步虚浮地退出御书房。门外秋阳正好,洒在朱红的宫墙上,一片暖融的金色。然而,这光芒落在他身上,却只觉冰冷刺骨。
麟德殿那辉煌的灯火,太后寿辰那盛大的庆典,于他而言,已不再是荣耀的盛宴,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等待他粉墨登场的审判台。秦铮那不容置疑的命令,更是将他牢牢钉在了风暴中心最显眼的位置。
暗涌惊心,无处可逃。
太后寿辰前夜,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喜庆的红光之中。朱墙金瓦间挂满了绣有“福寿绵长”的宫灯,御道两侧铺就的猩红地毯延伸至慈宁宫正殿,沿途宫女太监低眉顺目,手捧金盘玉盏,静候贵客临门。
容隐站在值房的窗前,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宫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玉佩——那是秦铮母妃唯一的遗物,也是他们曾经的信物。
明日太后寿宴,他作为御前侍读必须随侍君侧。可今日翰林院的纷争尚未平息,流言却已如野火燎原。他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些窃窃私语:“以色侍君……媚上邀宠……”
“容侍读。”李德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陛下命奴才送来明日宴席的礼服,请您试穿。”
容隐转身,两名小太监已捧着叠得齐整的衣袍躬身而入。
展开的瞬间,他的瞳孔微微一缩,那竟是一袭孔雀蓝锦缎,衣襟与袖口以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腰间玉带莹润生光。
这分明是超品阶的规制,绝非寻常侍读所能穿戴。
“这不合礼制。”容隐声音发紧。
李德海笑得意味深长:“陛下说了,明日宴席非比寻常,容侍读代表的是御前体面。”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太后娘娘最重规矩,您若穿得寒酸,反倒落了陛下的颜面。”
话已至此,容隐只能沉默接过。指尖触及冰凉的锦缎时,他忽然想起秦铮昨日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时,曾状似无意地问:“江南进贡的云锦,你喜欢什么颜色?”
——原来每一份“恩宠”,都是早有预谋的枷锁。
整个皇宫张灯结彩,处处弥漫着喜庆祥和的氛围。朱红宫墙下,丝竹管弦之声自远处的麟德殿隐隐传来,悠扬婉转,却透着一股与容隐心境格格不入的喧嚣。
晨曦微露,整个皇宫已彻底苏醒,沉浸在一种庄严而热烈的氛围中。
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旌旗在宫城各处高高飘扬,猎猎作响。
秦铮身着最为隆重的玄色祭服,在浩大的仪仗簇拥下,神情肃穆,步履沉稳地登上御辇,前往太庙主持大祭。
香烟缭绕,韶乐庄严,昭告着帝国对太后的尊崇与孝道。
与此同时,京中所有四品以上官员,勋贵宗亲、有品级的诰命夫人,皆已身着最隆重的朝服或命妇大妆,按照品级高低,在宫门外指定的区域肃然等候。
紫袍玉带,珠翠环绕,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唯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更衬得气氛庄重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脂粉和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紧张感。
容隐天未亮便已起身。他换上了那身孔雀蓝服饰。布料是上好的杭绸,针脚细密,却像一层更加沉重的枷锁。
镜中人眼下带着明显的青影,脸色苍白,唯有眼神深处,沉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静。昨夜几乎无眠,秦铮的命令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容隐由李德海亲自引领,早早来到麟德殿。此刻,殿内已布置得如同天宫琼宇。
数百盏巨大的琉璃宫灯虽未点燃,但在白昼天光的映照下,依旧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宣——百官觐见——!”
内侍总管李德海尖细高亢的唱喏声穿透云霄。
早已在殿外肃立等候多时的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内外命妇,如同开闸的潮水,在引礼太监的指引下,按照严格的品级次序,垂首敛目,步履沉稳而恭敬地鱼贯而入。
各色官袍汇成一道流动的彩河,珠翠首饰在殿内灯火映照下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偌大的麟德殿,瞬间被这数百名帝国最尊贵的人物填满。然而,除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殿内依旧保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都低垂着头,不敢直视丹陛之上的御座与凤座,空气中弥漫着敬畏、激动与紧张交织的复杂情绪。
容隐站在御座侧后方的阴影里,垂手肃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踏入大殿,行礼前的短暂瞬间,便已迫不及待地扫射过来,落在他这个突兀地立于帝王身侧的青色身影上。
那目光或探究,或好奇,或嫉妒,或不屑,或带着世家贵族固有的矜持与疏离,更有甚者,如同程道明之流,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他如同置身于无形的烈焰之上,每一道目光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容隐强迫自己眼观鼻,鼻观心,脊背挺得如同绷紧的弓弦,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唯有那尖锐的疼痛能让他保持一丝清醒,不至于在这巨大的压力下崩溃。
终于,百官就位。
“跪——”
“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齐划一、带着无比敬畏与激动的声音,如同山呼海啸,在空旷华丽的大殿中轰然回荡。
声浪撞击着蟠龙金柱和高耸的殿顶,嗡嗡作响,震得人耳膜发麻,心神激荡。
这是帝国权力巅峰最直观的展示。
礼毕,新进士们垂手肃立。
丹陛之上,凤座之中,太后缓缓抬手,雍容华贵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声音温和而充满威严:“众卿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