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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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弥漫着桐油,金漆,新木料和名贵熏香混合的复杂气息,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管事太监尖细的催促声。
形成一种奇特,充满压迫感的喧嚣。
这喧嚣如同巨大的背景音,笼罩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
容隐便是这巨大喧嚣中一个格格不入的静默点。由两名沉默如影的玄甲侍卫“护送”着,穿过忙碌得如同沸腾蚁巢般的宫道,走向他那间位于偏僻角落的值房。
青色侍读常服在满目朱红金彩中显得异常单薄。
容隐垂着眼睑,刻意避开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隐含鄙夷的目光,脚步沉稳,脊背挺直,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然而,这屏障脆弱得不堪一击。
“哟,这不是我们容侍读大人吗?”一个略显尖利,带着明显酸气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一根针,轻易刺破了容隐刻意维持的平静。
容隐脚步微顿,抬眼看去。
只见内务府副总管太监王德贵,正腆着微凸的肚子,带着几个小太监,趾高气扬地站在库房门口,指挥着搬抬物品。
他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在容隐身上来回刮擦。
“王公公。”容隐声音平淡无波,微微颔首。
“啧啧啧,”王德贵踱着方步上前,目光扫过容隐怀中的卷宗,又刻意看了看他身后那两名如同门神般的玄甲侍卫,阴阳怪气地笑道。
“容侍读真是勤勉啊!这离太后娘娘的千秋寿诞还有好些日子呢,您这御前红人,不忙着为陛下分忧寿宴大事,倒还有闲心去翰林院借这些陈年旧纸?”
王德贵故意拖长了“御前红人”四个字,尾音上挑,充满了狎昵的暗示。
周围几个搬运物品的小太监闻言,都停下了动作,低着头,肩膀却可疑地耸动着,显然在压抑着笑意。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容隐的头顶,他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王德贵仗着是内务府老人,又是太后那边沾点亲故的奴才,平日就眼高于顶,如今更是借着流言之势,公然挑衅。
“江南水患关乎民生社稷,陛下亲下旨意督办。容某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至于寿宴筹备,自有内务府诸位公公殚精竭虑,不敢越俎代庖。”容隐的声音清冷如冰,每一个字都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
“好一个”职责所在”!”王德贵脸上的假笑瞬间收起,换上几分刻薄。
“容侍读这”职责”可真是与众不同啊!伺候好陛下,可不就是您最大的”职责”嘛!咱们内务府这些粗笨活儿,哪敢劳您大驾?您呐,还是安安稳稳待在陛下跟前,比什么都强!”
他话里的恶毒,几乎要溢出来。
“放肆!”容隐身后左侧的一名玄甲侍卫猛地踏前一步,手已按在腰间刀柄之上,眼神锐利如电,一股凛冽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们虽只负责“护卫”容隐,但帝王的威仪不容亵渎,尤其这奴才竟敢如此污言秽语。
王德贵被那侍卫的杀气一慑,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气焰顿时矮了三分。
他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哼!咱们走着瞧!”说罢,狠狠瞪了容隐一眼,甩袖带着人匆匆进了库房。
周围短暂的死寂后,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伴随着更多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投射在容隐身上。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得他脊背生疼。
容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胸腔翻涌的怒火。
他不再停留,挺直了几乎要被压垮的脊背,在两名侍卫的“护卫”下,继续走向他那如同冰冷囚笼般的值房。
每一步,都踏在流言蜚语织就的荆棘路上。
回到值房,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恶意,容隐才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他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身体因强忍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
值房内依旧保持着被“撤走恩赐”后的简朴冰冷。薄薄的棉被,带着烟气的木炭,空荡的书案。
唯有他今日带回的那几卷沉重的河工卷宗,无声地诉说着他试图抓住的那一点微薄的,证明自己价值的念想。
然而,王德贵的刁难,那些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都在清晰地告诉他:在这深宫之中,在太后寿辰这场巨大的权力盛宴面前,他容隐,这个被帝王强行锁在身边的“御前侍读”,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试图在公务中寻求立足之地,都注定只是一个供人非议,任人践踏的笑柄。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太后寿辰的喜庆华彩之下,为他容隐准备的,或许只有更加汹涌的暗流和足以将他彻底吞噬的风暴。
随着太后寿辰的临近,宫中的喜庆氛围如同被不断吹胀的华丽气球,日渐膨胀,几近沸腾。
各州郡,藩属国进献的寿礼如同百川归海,源源不断地涌入内务府库房。
奇珍异宝的光芒几乎要刺瞎人眼:南海的龙眼明珠大如鸡卵,西域的羊脂美玉温润无瑕,北地的雪貂紫裘华贵雍容,江南的缂丝刺绣巧夺天工……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彰显着帝国的富庶与威仪。
麟德殿的装饰已臻于完美。
巨大的蟠龙金柱被擦拭得金光耀眼,仿佛随时要腾空而起。
数百盏琉璃宫灯高高悬挂,灯罩上绘制着祥云瑞兽,福寿图纹,内里安置着特制的,燃烧时散发清雅香气的巨大蜡烛,只待寿宴当晚点燃,必将映照得整座大殿亮如白昼,恍若仙宫。
内务府和礼部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宴席的菜单反复斟酌,既要体现皇家气派,又要兼顾太后的口味偏好,山珍海味、时令果蔬、精致点心,林林总总数百道,每一道菜品的名字都取得吉祥如意,“福寿双全羹”、“万寿无疆饼”、“松鹤延年烩”等。
负责礼仪的官员们一遍遍演练着繁琐的流程,从百官觐见的顺序、叩拜的礼节,到献礼的环节、乐舞的穿插,务求一丝不苟,完美无瑕。
整个皇宫,似乎都沉浸在这种盛大节日特有的、既紧张又亢奋的情绪之中。
宫人们的脸上带着疲惫,却也难掩一丝参与盛事的兴奋。
唯有那些身处权力中心或漩涡边缘的人,才能感受到这浮华表象之下,那令人心悸的暗流。
容隐的日子愈发难熬。流言非但没有因秦铮那日在值房外的警告而平息,反而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星火,在宫闱的阴影里燃烧得更加猛烈,更加扭曲。
关于他如何“媚上惑主”、如何“恃宠而骄排挤崔琰”,陛下如何为他“破例”的种种不堪版本,在宫女太监,甚至一些低阶官员间口耳相传,添油加醋。
容隐每一次走出值房,都如同置身于无形的刑场。那些目光——探究的,鄙夷的,嫉妒的,幸灾乐祸的——如同冰冷的箭矢,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射来。
在翰林院,他几乎成了透明的存在,同僚们视他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连借阅书籍都受到百般推诿刁难。
在前往御书房的宫道上,他甚至能听到擦肩而过的宫女用帕子掩着嘴,发出压抑的嗤笑声。连负责给他送饭食的小太监,眼神里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这日午后,容隐奉诏至御书房整理一批关于北境军需的奏报。他垂首肃立,努力将自己缩成一道没有存在感的影子。
秦铮正与兵部尚书王崇,户部尚书李延年商议军务,声音低沉而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弥漫着硝烟与钱粮的气息。
“……粮道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告诉周勃,朕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哪怕用人命填,也要把粮草按时送到云州城下!再敢有延误,提头来见!”秦铮的声音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臣遵旨!”王崇肃然领命。
“李延年,内帑再拨三十万两,专用于采购御寒衣物和伤药。北地苦寒,将士们不能既流血又挨冻!”秦铮的目光转向户部尚书。
“是!陛下仁德!老臣即刻去办!”李延年连忙躬身。
军务议罢,两位重臣告退。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方才还弥漫的肃杀之气尚未完全散去,空气显得有些凝滞。
秦铮并未立刻处理其他奏章,他靠在高大的龙椅椅背上,冕旒的珠玉微微晃动,目光落在容隐身上。
那目光深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
“容卿,”秦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听不出喜怒,“太后寿辰在即,麟德殿的布置,你可曾去看过?”
容隐心头猛地一跳,秦铮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是试探?还是……
他强迫自己维持平静,垂首答道:“回陛下,微臣……未曾。寿宴筹备乃内务府与礼部职责,微臣不敢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