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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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房内,那床柔软得近乎蛊惑的鹅绒被和几本梦寐以求的孤本,像无声的质问,让容隐心头那份冰冷的抗拒与混乱更加难熬。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走到书案前。
    秦铮交代的旨意必须尽快拟定发出,北境烽火之下,江南的水患、河东的贪腐,都容不得丝毫拖延。
    容隐铺开特制的明黄绫纸,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提起那支沉甸甸的紫毫笔。
    笔尖蘸饱朱砂,落下的瞬间,容隐的心猛地一沉。这红色,鲜艳得刺眼,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也象征着生杀予夺的重量。
    他笔下流淌出的每一个字,都将化作帝国的律令,影响千里之外无数人的命运。
    昨日批阅奏章时的专注与思辨犹在,但此刻真正落笔成旨,才更深切地感受到这份“御前侍读”身份带来的,初涉帝国核心权力的沉重与微妙。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江南道今春雨水异常,河堤堪忧,关乎民生社稷……”
    容隐字斟句酌,力求既清晰传达旨意,又为后续复核留有余地。笔锋转折间,江南水乡的烟雨仿佛就在眼前,父老乡亲的面容模糊闪过。
    这份沉重,不再仅仅是案牍劳形,而是切实压在心头的巨石。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轻缓,带着一种宫闱特有的谨慎。
    容隐笔尖一顿,一滴朱砂险些滴落绫纸。他稳住心神,沉声道:“进。”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并非普通内侍,而是皇帝心腹大总管李德海。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恰到好处的笑容,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手里捧着红漆雕花的精致食盒。
    “容侍读万安。”李德海微微躬身,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
    “陛下惦记着您昨夜辛劳,又值朝食时分,特意吩咐御膳房备了几样清淡爽口的小点并一碗热腾腾的鸡茸碧粳粥,命奴才给您送来。”
    他一摆手,小太监立刻上前,将食盒内的碟碗一一取出,摆放在值房中央的小圆桌上。
    水晶虾饺晶莹剔透,翡翠烧麦碧绿诱人,一碟小巧的蟹黄汤包散发着鲜香,还有几样精致的江南小菜,正中是一碗热气氤氲,米香浓郁的碧粳粥,上面点缀着细嫩的鸡茸。
    无论是卖相还是香气,都远非普通宫人膳食可比。
    “陛下还说,”李德海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仿佛分享秘密般的语气,眼神却锐利地观察着容隐的反应。
    “您身子单薄,这深宫值夜不比外头,万不可亏待了自己。让您务必多用些,养足了精神,才好继续为陛下分忧呢。”
    李德海特意在“特意吩咐”“惦记着”“务必”几个词上加重了语气,笑容里透着一丝意味深长。
    “这粥里的碧粳米,是今岁江南新贡的头一份,陛下自己都还没用,就先惦记着您这儿了。”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数颗石子。
    表面是传达皇帝的关心,字字句句却都在暗示着一种超越君臣的“特殊关照”。
    容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秦铮,他到底要做什么?
    在御书房用蜜饯罐子撕开他的伤口后,转眼又让李德海送来如此精心准备的朝食,还刻意点明食材的“头一份”和“惦记”。
    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昭告,是无声的宣示,是让这深宫里的每一双眼睛都知道,他容隐,这个新晋的御前侍读,得到了帝王何等“不同寻常”的注目。
    流言蜚语……容隐几乎能想象,李德海走出这扇门后,关于陛下如何“厚待”新科状元、如何“关怀备至”的种种揣测,会像瘟疫一样在宫墙的阴影里悄然扩散。
    昨日翰林院的刁难恐怕只是个开始,而这顿“恩宠”的朝食,便是点燃更大妒火与敌意的火星。
    容隐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陷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和表面的平静。
    他强压下心头的屈辱和怒火,对着李德海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惶恐:“陛下隆恩,微臣……感激涕零。有劳公公费心。”
    李德海满意地点点头,笑容更深了几分:
    “容侍读言重了。陛下待您的心意,奴才们都看在眼里呢。您慢用,奴才告退。”
    他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桌上精致的餐点,又瞥了一眼书案上尚未写完的旨意绫纸,这才带着小太监躬身退了出去。
    门关上,值房内香气弥漫,却让容隐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
    那精致的食物像是一道道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他的挣扎,提醒着他已深陷泥潭。
    容隐走到桌边,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些碗碟,最终落在那碗温热的碧粳粥上。
    江南新贡的头一份……秦铮,你是在提醒我,无论我逃到哪里,都逃不出你的掌心,连故乡的风物都成了你掌控我的工具吗?
    容隐猛地转身,大步回到书案前,仿佛逃离那桌“恩赐”。
    提笔,落墨,笔锋带着一股近乎决绝的力道,将方才中断的旨意一气呵成地写完。
    朱砂淋漓,字字如铁,仿佛要将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郁愤都倾注在这代表皇权的旨意之中。
    完成最后一笔,容隐搁下笔,看着那明黄的绫纸和鲜红的字迹,只觉得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席卷而来。
    权力,初尝其味,竟是如此苦涩沉重,带着枷锁的甜腥。
    午后,御书房。
    气氛比昨日更显凝滞,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
    巨大的紫檀御案后,秦铮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军报和奏章之中,眉头紧锁,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北境战事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阴云笼罩在他头顶。
    容隐垂手肃立在一侧,眼观鼻,鼻观心。
    李德海送来的朝食仿佛从未存在过,秦铮自他进来后,除了必要的公务指令,未曾看过他一眼,更未提过半句其他。
    仿佛昨日的试探与今晨的“厚赐”,都只是容隐的一场幻觉。
    “将这份关于云州周边坚壁清野细则的奏报,誊抄一份,急送兵部王崇。”秦铮的声音毫无波澜,头也不抬,将一份奏章推到案角。
    “是。”容隐上前,双手接过,走到一旁专设的小案前,铺开素纸,提笔蘸墨。
    墨是顶级的松烟墨,散发着醇厚的气息,却无法驱散这满室的寒意。
    容隐努力摒弃杂念,专注于笔下的字迹,力求工整无误。
    沙沙的书写声是殿内唯一持续的声响。
    偶尔有大臣匆匆入内奏报紧急军情,秦铮或凝神倾听,或沉声下令,果断利落,每一个决定都关乎前线将士生死和千里河山安危。
    容隐在一旁默默誊抄,听着那些冷硬的军令和沉重的数字,心绪复杂难言。
    他能清晰地看到,当秦铮放下笔,短暂揉按眉心时,那眉宇间深藏的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
    那疲惫并非身体上的倦怠,而是一种承载着整个帝国重压,深入骨髓的沉重。
    明黄的龙袍衬得秦铮面容愈发冷峻,但眼睑下那淡淡的阴影和紧抿的薄唇,却泄露了这位年轻帝王肩上难以想象的分量。
    这疲惫……竟让容隐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这不再是那个在江南与他骑马踏青,笑容明朗的柳筝。
    也不是那个在金殿上居高临下,用蜜饯撕扯他心防的帝王。
    这是一个真正在风暴中心,为他的江山、他的子民殚精竭虑的君主。
    这丝触动极其短暂,瞬间就被更深的警惕和疏离淹没。
    容隐立刻垂下眼,更加专注地誊写。
    不能动摇,他提醒自己。
    秦铮的疲惫是真的,但他的掌控和心机也是真的。
    这或许正是他更高明的手段,用真实的压力和无言的疏离,来瓦解他最后的心防。
    示之以威,怀之以柔,如今又示之以弱。
    公务在一种冰冷而高效的氛围中推进。
    容隐完成了誊抄,又按秦铮指示,将几份批阅好的紧急军令密封,交由殿外等候的军驿快马送出。
    他像一个精准的零件,在这架庞大的帝国机器中运转,沉默而顺从。
    终于,日影西斜。
    “今日到此。”秦铮合上最后一份奏章,声音带着一丝处理冗务后的沙哑,依旧没有看容隐。
    “退下吧。”
    “微臣告退。”容隐如释重负,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容隐退出御书房,傍晚微凉的风吹在脸上,才感觉胸中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稍稍散去。
    沿着熟悉的宫道走向值房,夕阳的金辉将朱红宫墙涂抹成一片暖融的橘红,却无法驱散他心底的寒意。
    然而,当他走到值房所在的院落门口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值房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两名侍卫。
    他们身着宫中禁卫特有的玄色劲装,腰佩长刀,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硬如铁。
    不同于寻常巡逻的侍卫,他们就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一左一右,牢牢地钉在值房门前两侧,目光平视前方,锐利而警惕,对容隐的到来似乎视而不见,却又仿佛将周遭一切细微动静都纳入感知之中。
    这是……监视?还是……保护?
    容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李德海暗示的流言,秦铮冰冷的疏离,此刻这突兀出现的沉默侍卫……像一张无形的大网骤然收紧。
    秦铮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无论他如何抗拒,如何试图在公务中寻求一丝喘息,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这深宫之中,在帝王的注视之下,无所遁形。
    容隐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脚步沉稳地走向值房门口。
    当他距离侍卫仅有几步之遥时,那两名侍卫才仿佛被激活的机括,动作整齐划一地侧身让开通道,微微低头,动作恭敬却毫无温度,如同冰冷的工具。
    容隐推开门,走进依旧残留着鹅绒被温暖气息和崭新书卷墨香的房间,反手关上门,将门外那两尊沉默的“门神”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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