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48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墨汁终于被研磨得浓淡适中,光润如玉。
容隐屏住呼吸,将砚台轻轻推到秦铮手边方便取用的位置,然后退后一步,垂手侍立,努力将自己重新变成一尊没有思想的雕像。
秦铮没有再说话,重新拿起朱笔,蘸了墨,继续批阅如山般的奏章。
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的声音。
容隐的目光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飞。
五年了。
这五年,他是如何从那个在江南小镇与自己月下对酌的“柳筝”,一步步登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这五年,他经历了什么?夺嫡?厮杀?血雨腥风?他是否……也曾像自己一样,在某个深夜里,想起过那段短暂的、如同偷来的时光?想起过……自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容隐狠狠掐灭。
荒谬!他是皇帝,坐拥江山,富有四海。那段微服私访的经历,或许只是他漫长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段插曲,一个闲暇时的消遣游戏。
而自己,不过是那个游戏里一个懵懂无知、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配角。所谓的深情,所谓的信物,恐怕都只是帝王一时兴起的谎言
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心口蔓延开,比昨日金殿上的震惊更添一层被羞辱的钝痛。
容隐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距离。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李德海刻意放轻的禀报声:“陛下,巳时了,可要传些茶点?”
秦铮头也未抬,只淡淡应道:“嗯。让御膳房送些清淡的糕点来,再沏一壶明前的龙井。”
“是。”李德海应声退下。
不多时,两名宫女捧着精致的食盒和茶具,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她们动作娴熟地将几碟小巧玲珑的点心和一壶热气氤氲的清茶摆放在御案旁一张小几上,然后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容隐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些点心:晶莹剔透的桂花糖藕,小巧可爱的梅花糕,还有一碟……淡绿色散发着清甜米香的定胜糕?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
定胜糕……
江南最常见的点心。当年在小镇,阿筝……不,秦铮,似乎格外偏爱这种软糯清甜的味道。自己还曾笑他,一个大男人竟爱吃这般甜腻的点心。他当时只是笑,说这味道让他想起……家的感觉。
容隐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胀得发疼。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盯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绝世珍宝。然而,那熟悉的甜香却固执地钻进他的鼻腔,勾起更多深埋的记忆。
小镇简陋的厨房灶台,蒸汽弥漫。
“阿筝,尝尝这个!”自己端着一碟刚出锅、热气腾腾的定胜糕,献宝似的凑到他面前。他正坐在小院石桌旁看书,闻言抬起头,眼中带着惊喜的笑意。
“小隐做的?好香!”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却被烫得龇牙咧嘴,却舍不得放下,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咬着。粘糯的米糕沾了一点在他唇角。
“慢点吃,小心烫。”自己忍不住笑,伸手想替他擦掉。
他却突然凑近,飞快地在自己沾着米糕香气的唇上啄了一下,眼中闪烁着促狭而温柔的光:“这样……就干净了。”然后看着自己瞬间爆红的脸,得意地大笑起来……
“容卿。”
秦铮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容隐几乎沉溺的回忆漩涡。他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秦铮已经放下了朱笔,修长的手指正拈起一块小巧的梅花糕。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糕点上,而是越过食碟,直直地落在容隐脸上。
那眼神深邃难辨,带着一丝探究,一丝玩味,还有一丝……
容隐不敢深究的、仿佛洞穿了他所有心思的了然。
“你也尝尝。”秦铮将那碟淡绿色的定胜糕往容隐的方向轻轻推了一下,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御膳房的手艺尚可。尤其这定胜糕,用的是江南新贡的糯米,味道……应当还算地道。”
容隐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刚刚还在极力否认那段过往,还在痛斥那可能是帝王的游戏。
可转眼间,这人就用一盘定胜糕,如此精准、如此刻意地戳破了他所有脆弱的伪装。
地道?他是在说糕点的味道,还是在提醒他,那些发生在江南的、无法磨灭的“地道”往事?!
愤怒、被看穿的狼狈,还有那该死的心酸……种种情绪瞬间炸开。
容隐猛地垂下头,掩去眼中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带着明显的紧绷和疏离:
“谢陛下恩典。微臣……不饿。”
容隐用了“恩典”二字,将这份“赏赐”划归到冰冷的君臣范畴,试图筑起最后的防线。
秦铮拿着梅花糕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看着容隐低垂的、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脑袋,看着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
那抗拒的姿态,像一根刺,扎得秦铮心头发闷。他清楚地看到了那盘定胜糕对容隐造成的冲击,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容隐此刻激烈的抗拒。
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掠过秦铮眼底。他沉默地将手中的梅花糕放回碟中,端起旁边的青玉茶盏,抿了一口清茶。
茶水温热,却无法驱散心头的郁结。
气氛再次陷入凝滞。方才那点若有似无的、被墨香和回忆勾起的微妙涟漪,瞬间被这无声的对峙冻结成冰。
“也罢。”
秦铮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清冷,听不出情绪,“既然不饿,便替朕将这几份奏章,按轻重缓急分拣出来。”
秦铮指了指御案一角堆积的、尚未批阅的奏本。
“是。”容隐如蒙大赦,立刻应声,快步走到案前,开始整理那些代表着帝国各地纷繁事务的奏章。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奏本外壳,容隐才感觉到自己掌心的冷汗。他强迫自己专注于奏章上的文字,试图用繁杂的政务来驱散脑海中翻腾不休的影像和那恼人的甜香。
容隐拿起一份奏章,封皮上写着“江南道监察御史某某某谨奏”。
江南……又是江南!
容隐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翻开奏本。里面的内容是关于今春江南雨水过多,恐有涝情隐患,请求朝廷提前拨付水利款项加固堤坝的奏报。字里行间透着急切。
江南水患……容隐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他出身江南,深知水患对百姓的危害。这份奏章所言,确实紧要。他下意识地将这份奏章放到了“急务”一叠的最上方。
他刚放好,就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抬起头,正对上秦铮深邃的眼眸。他不知何时已放下了茶盏,正静静地看着他整理奏章的动作,目光落在他刚刚放下的那份江南水患奏报上。
“你觉得这份奏报如何?”秦铮突然开口问道,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容隐心中警铃大作。这又是试探吗?他斟酌着词句,谨慎回答:“回陛下,江南乃鱼米之乡,赋税重地。水患关乎民生社稷,若处置不当,恐酿大祸。此奏报所言未雨绸缪,确系急务,应尽早批复。”
“哦?”秦铮眉梢微挑,身体微微后靠,靠在宽大的龙椅椅背上,目光带着审视。
“依容卿之见,该当如何批复?拨银几何?由何人督办?又如何确保这银子能切实落到河堤之上,而非……落入某些硕鼠囊中?”
一连串的问题,精准地切中要害,每一个都关乎国计民生,也考验着答者的见识与胆魄。
这绝非一个简单的提问,更像是一次临时的考校,或者说,是帝王在审视他这位“御前侍读”真正的价值。
容隐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此刻的回答,至关重要。这不仅关乎江南百姓,更关乎他在这位心思深沉的帝王眼中的定位。
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暂时抛开所有纷乱的情绪,将心神完全沉浸到政务之中。
脑海中快速梳理着相关的信息,容隐曾熟读地理水利典籍,也了解过地方吏治的积弊。
容隐略一沉吟,迎着秦铮审视的目光,清晰而沉稳地开口:
“陛下圣明,虑及深远。微臣以为,当务之急,可分三步而行……”
清朗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响起,条理分明,分析利弊,既指出了关键,也提出了颇具可行性的建议。他谈论起国事时,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专注而明亮的光芒,那份属于状元的才学与见识,此刻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秦铮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容隐侃侃而谈时微微发亮的眼眸上,那专注的神情,那清晰的思路,那对民生疾苦的关切……如此鲜活,如此耀眼。这不再是那个在金殿上震惊失态、在偏殿里倔强抗拒的林清晏,而是他记忆深处那个在江南小镇与他月下纵论古今、眼底有光的容隐!
一丝几不可查的、近乎餍足的笑意,在容隐深邃的眼底飞快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秦铮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了唇边那抹转瞬即逝的弧度。
当容隐终于停下陈述,略带忐忑地看向秦铮时,秦铮放下了茶盏,脸上依旧是那副深不可测的平静。
“容卿所言,不无道理。”他淡淡评价道,既未明确赞许,也未否定,“看来,朕这御前侍读,倒非虚设。”
容隐心头一松,却又因这模棱两可的评价而悬着。他恭敬垂首:“微臣才疏学浅,妄议朝政,陛下恕罪。”
“妄议?”秦铮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容卿过谦了。你的见解,朕……记下了。”
就在这时,李德海的声音再次在殿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启禀陛下,兵部尚书王大人、户部尚书李大人已在殿外候旨,有紧急军务奏报。”
秦铮眸光一凝,方才那点因容隐而起的微妙情绪瞬间收敛,恢复了帝王的冷峻威严。
“宣。”
“是。”李德海应声。
容隐立刻识趣地躬身:“微臣告退。”
“不必。”秦铮却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扫过案头。
“将这些分拣好的奏章,送到偏殿去。你,在那里候着。”
容隐微怔,随即应道:“是。”
他迅速抱起那叠分拣好的奏章,低着头,快步走向御书房相连的偏殿。他能感觉到身后,两位身着绯袍的重臣在李德海的引领下走了进来,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种紧张肃杀的气氛。
军务……
边疆又起烽烟了么?
偏殿内安静许多。容隐将奏章小心放在几案上,垂手站在窗边。
隔着一道厚重的门帘,御书房内隐约传来大臣们清晰而急促的奏报声,以及秦铮低沉果断的询问和指令。
那声音,冷静、威严、杀伐决断,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绝对力量。
这……才是真正的秦铮。那个他从未认识过的、属于帝王和天下的秦铮。
容隐望着窗外庭院中嶙峋的假山石,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再次泛起难以平复的涟漪。那个曾在江南与自己共分一块定胜糕的阿筝,与此刻帘后那个运筹帷幄、掌控生死的帝王,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
墨香、糕点、奏章、军报……这深宫的第一日,便已让他心力交瘁,恍如隔世。
而未来,在这位心思难测的帝王身边,又将是怎样的漫长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