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高三其实是从这个暑假就开始了，是因为方月年在某一天下午埋头写题的时候，听见了外面小孩子的声音。
    那是几个至多十岁的小男孩，满头大汗地在烈日下互相用水枪滋水玩，因为穿着短袖而露出的半截胳膊已经晒出了清晰的分界线。
    方月年略抬头就能通过窗户看到他们打闹的身影，看了一会儿，小男孩们跑远了，他才把注意力又放回了面前的数学卷子上。
    酷暑难耐，下午的时候尤其是，风扇昼夜不停地运作，也只能带来热腾腾的风。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月年很习惯这样任由汗水在背上缓慢淌下的感觉，以至于汪静几次三番让他去家里唯一有空调的卧室学习，他都拒绝了。
    暑期作业多而杂，他和程冰还多买了一份教辅书和英语听力磁带，整个暑假的规划比上一个要严谨得多。
    汪静送了西瓜进来。
    之前方月年爱捧着半边西瓜用勺子舀着吃，但在学习的时候这样并不方便，汪静于是给他切好，满当当装在盘子里，静悄悄送进来，又静悄悄带上门出去。
    有时候方月年甚至发现不了她进来过，只会在偶然抬眼间看见桌上又多了某样东西。
    “年年，”汪静这次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在儿子身边坐了下来，“妈妈跟你讲个事情。”
    方月年把笔放下，侧过脸看着她，“什么？”
    “你舅母的侄子，就那个小俊哥哥，考了大学，明天办酒，妈妈送了礼，你想不想去吃酒？”
    方月年觉得很奇怪，他记得好像从上了初中以后，这种恭贺吃酒席的人情往来他就已经不大去凑热闹了。
    “要我去吗？”他疑惑地重复。
    汪静笑了一下，“本身我也没打算耽误你学习，你家婆讲要你去，她老一辈的思想，人家考了大学的酒，你去吃是好的，你明年也要考大学了，是个好意头。”
    方月年听着稀奇：“还有这种讲法？我怎么从来没听讲过。”
    “别讲你没听讲过，连我都没听讲过，”汪静笑得很无奈，“不晓得你家婆从哪里听来的，还非要你去。不过年年，你这几天太辛苦了，明天出去吃个酒，放松一天，也蛮好的，小梅阿姨家也不远，你讲呢？”
    方月年想了想，“好吧，妈你还去吗？”
    “要去的，你舅妈喊我去稍微帮点忙。”
    “哦，好。呃，妈，不用真的喝酒才行吧？”
    汪静笑着说：“不用不用，就随便吃两口菜，等圆子汤上了喝一碗，到时候你不想待了就跟小梅阿姨打个招呼，家来，随你。”
    然而办升学酒总是免不了与酷热的天气为伴，乡里酒宴都在自家堂屋和院子里，小梅阿姨家的院子不大，被人和桌椅板凳围得水泄不通，汪静在后厨帮忙备下一桌的菜，主人公准大学生小俊为人开朗利索，在前头安排客人的座次。
    大概是方月年舅妈事先交代了，这位之前不算特别亲厚的小俊哥哥特意过来给方月年安排了一个年轻人多的桌，没让他去小孩桌，也没让他去跟长辈们挤。所以即便是不善于应付这种场合，方月年还是过去跟人家说了声恭喜，还聊了几句大学和专业的情况。
    开席后场面太热闹，原本同桌和邻桌的人都不大认识，汪静中途过来看了看，结果就和几个妈妈聊了起来。
    “呦，你是月花的小姑子静静吧？这是你家儿子？这长得样子又俊，个子又高，你真好福气！”
    汪静听到别人夸儿子，笑得两眼没了缝，说：“对哎，月花就是我嫂子……哎呦，他还小呢！”
    那人是个当了奶奶的大妈，说话嗓门颇大：“这几岁啦？上高中了？”
    汪静答道：“十八了，他是腊月里三十晚上生的，月份晚，这不歇一个暑假就要上高三了。”
    方月年每次听到自己的虚岁年龄都头疼，按照家里的习俗，他一出生就是一岁，第二年是新一年，又长一岁，等于出生第二天就是虚两岁了，这可真是，没处说理去。
    “嗷呦！难怪今朝要来吃酒，明年靠得住又是一个大学生了！在哪个学校念书啊？”
    “在市里一中，”汪静不想炫耀孩子成绩，赶紧又说别的，“现在的学生哦，一天天写不了的作业哦，你就讲小俊，整个高三一年恐怕都没歇几天，我嫂子天天跟我讲……”
    那边大人们攀谈，方月年自己默默吃着碗里的菜。酒宴的菜色基本都是那些，油荤重，而且少有不辣的，他发现一碟子炒木耳不辣，就紧着吃那一个，心里只想着圆子汤快点上来。
    圆子汤是十里八乡酒席都要有的压轴菜，有着团圆完满的含义，因此吃酒吃到最后等上了这道菜，其他都不吃也没关系，只喝这一碗汤，就基本表示完成任务了。
    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好不容易等汤上来了，汪静来得也及时，本来她怕方月年一个小孩子吃不到头茬菜，毕竟吃酒场面上不少人喜欢抢着吃，不过她后来发现方月年在的这桌还都是怪斯文的年轻人，就放了心。她看方月年已经舀了一碗在喝，觉得总算完成了自家妈的叮嘱，于是过去悄悄说：“汤喝完了你想玩就玩一会，不想玩就家去，记得打招呼。”
    方月年说：“知道了。”
    他还有事没干，喝完汤，简单跟桌面上的人说了句“你们慢慢吃”，他就撤了下来，绕到了后厨。
    汪静在以为他是去打招呼，就指了地方说：“小梅阿姨在灶那边，去吧。”
    方月年于是进了厨房，刚好现在这边没什么人，他认出了小梅阿姨，上前叫人：“小梅阿姨。”
    小梅阿姨一回身：“呦，你是年年吧？”她满面笑容，“你舅妈总跟我讲你，小时候我还老看到，这两年都没怎么看过你了。”
    方月年笑了一下，“嗯，要上课，不怎么家来。”
    小梅阿姨看他模样好，说话也和气，更喜欢了，“你可吃好了？今天的菜还喜欢吧？烧太急了，也不好吃。”
    方月年忙说：“好吃的，我吃了不少，已经吃饱了，小梅阿姨，我正想问你，今天的圆子汤厨房还有没有啊？有的话我想打包一小碗带回去。”
    小梅阿姨忙说：“有有有，就锅里还有不少，都干净没人动过，你带回去给哪个吃？几个人？这还有不少其他的菜，每样再带多点，多得很。”
    方月年赶紧摆手：“其他的不用的，阿姨，我就一小碗汤就好了。”
    然而小梅阿姨生怕他不够吃，到底还是装了大大的一碗，特意多舀了好几颗圆子，刚好这两天办酒有不少塑料打包盒，很方便就给他装好了。
    方月年说了几声谢谢，又打了招呼说自己吃完了就家去了，这才又绕出院子，随便隔老远和汪静招了招手，表示自己走了。
    等骑着车赶回去。方月年不进家门，就把车停在后门口，没惊动在家睡午觉的方老太，然后径直去了木匠屋。
    程冰还不知道叫他来木匠屋干什么，想着应该是写作业，于是抱了半个冰西瓜，上面插了两个勺，又卷了两张卷子过去。
    刚打开空调，正在腾桌面地方，方月年就有点鬼鬼祟祟地进来了，“程哥？”
    程冰从小房间拐出来：“在这。”
    方月年绽开笑意，“热死我了，赶紧的，有水吗？”
    “有西瓜，冰好了。”
    “太好了！”方月年直奔小房间，半路把手里的打包盒递给程冰，“诺，给你的，要吃完，然后喝完汤。”
    “嗯？”程冰不理解，“这，你去吃酒还打包了？”
    方月年想笑，两人进到小房间，把门关上，他挖了一块西瓜进嘴里，“打包怎么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打包，你没看到，好多大人都在打包，可积极了。不过这个是圆子汤，很有意义的，人家毕竟升学酒，你赶紧喝哈。”
    程冰坐下，慢条斯理拆打包盒，“什么意义？喝完我就也能办升学酒？”
    “Bingo！”方月年索性坐在了桌上，抱着西瓜汲取凉意，两条腿晃悠不停，“就这个意思，所以我特意问主人家要的，不是剩菜剩汤，放心喝吧。”
    程冰已经打开了那碗汤。
    小梅阿姨家的酒席算是很厚道，菜肉都好，量也足，这个圆子汤鲜香清爽，看着就很不错。
    他看了看方月年，笑笑，“我发现啊，你好像真的有点迷信。”
    方月年不乐意了，“这不叫迷信好吗程冰同学，对未来有点美好的向往，怎么啦？”
    “好好好，很好，”程冰看着他，“去吃酒，怎么样？有没有人夸你，帅小伙？好学生？”
    方月年扬起下巴，神气地说：“那当然了，你不知道，我可受关注了。”他说着，又挖了一勺西瓜，“就是太热了，哎你还带作业来啦？嗯，我要回去洗个澡，晚上再来一起写吧。”
    程冰点头，“好，你西瓜吃好再走。”
    方月年跳下桌，一个旋身过去，换了个勺舀出一个圆溜溜的西瓜球递到他唇边，“张嘴。”
    程冰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