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是村里的惠民项目，不远不近，一路匆匆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外头冷，方月年套了件厚羽绒，裹着围巾，到地方脖子里都出了一层薄汗。
    这里到处都是人，孩子们蹦蹦跳跳，欢声笑语的，各式各样的烟花灿烂绚丽，附近还有趁夜练习的民间舞狮小队，大概是为了年初六的庙会。方月年绕了小半圈，中途还碰了好几个跌跌撞撞跑的小孩，年节里大家都宽容，笑眯眯地就过去了，他于是继续仰着脸找人。
    “方月年！”
    是程冰在叫他，他听出来了，但耳边有点吵，一时间辨不清方位，等他瞧见人，程冰已经在烟火的亮光里走到他面前了。
    程冰脸上带着笑，他也换了厚衣服，一件宽大的厚绒夹克，毛衣领子没有昨晚高，露出半截脖子，他整个人俊秀笔挺，少年稚气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些初成的青年模样。
    方月年看着他的笑脸，没来由呆了一呆。
    “过来，”程冰明显心情特别好，为了自己声音不被旁边的嘈杂声淹没，他凑近了一点，提高了声调，“我们买了很多烟花。”
    方月年抖了一下肩膀，忽然意识到，他比程冰矮了好几公分了。
    程冰又笑了一下，抓住他胳膊，“走！”
    身不由己地被拉到了程笑笑和程君君面前。俩姑娘正人堆里，程笑笑手边拦着好几个小孩子不让他们上前，程君君一人在前头点一个圆筒型的烟花，这种烟花点燃后会劈里啪啦放出灿烂的树状火花，时间也长，特别受欢迎。
    “当心点君君！”程笑笑叮嘱。
    “好，你们都让开点哈！”程君君笑说。
    周围的小朋友叽叽喳喳，围在几个哥哥姐姐身边，特别捧场地拍着巴掌，一张张笑脸上全是欢乐，方月年身处其中，被渲染地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程冰偏脸看见，正想说什么，那边程君君已经成功点燃了引线，退后到了程笑笑身边，回身一看发现了方月年，“来啦！”她笑得开心。
    “君姐，笑笑姐，新年好呀，”方月年忙说，“早知道你们在这块，我就早点出来了。”
    程笑笑说：“我还以为你肯定在家写作业，君君非说你肯定有空。”
    方月年忙摆手：“哦，我今天没……”
    “哇！好漂亮啊！”
    “真好看！”
    “妈妈！你来看，这个是粉红色的烟花！”
    小孩子们的欢呼声爆发出来，不仅把方月年的话打断了，有个小姑娘蹦起来还踩了一下他的脚尖，踩得他顿时往后仰了半步，被程冰托着背挡住了。
    “没事吧？”程冰问。
    “没没没，”方月年赶紧站稳，烟花的彩色亮光映得他一半的脸上斑驳明亮，“我们再去买一点烟花吧，这么热闹，多放点玩玩。”
    程君君听见，说：“我们买了很多啦，等会我们去玩那个举在手里的，姐带了相机，你俩帮我们拍点照吧。”
    “好，给你们多拍点，”程冰答应，看向方月年，“你想不想拍？”
    方月年立马拒绝：“不不不，算了。”
    程冰眼睛亮亮的，像是在说「真的不要？」
    方月年给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小声说：“我不上相，你又不是不知道。”
    程冰抿着唇，“你今天一天都干了什么？”
    方月年想了想：“家里来客人，没干什么，就带着小孩子堆雪人。”
    “好好吃饭了吗？”
    “没有，我都没上桌，我妈烧菜的时候吃了点，你呢？”
    “我也是在厨房吃了很多，”程冰脚下轻轻蹭着雪，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这给你。”
    是个漂亮包装的零食，方月年接了，小声说：“什么啊？”
    打开发现是个他没见过的小糕点，这时候看不太清楚样式，但是闻起来香香的。
    “这是爷爷买来的，”程冰说，“你吃吃看，喜欢的话我再给你拿，今天来家里的小孩都爱吃，我好不容易才留了几个下来。”
    说话间方月年已经把糕点塞嘴里了，闻言差点呛到，“咳……”
    “怎么了？”程冰去拍他的背。
    方月年咳了几声，“没事，没事。”
    “那好吃吗？”
    “好吃。”方月年遵从内心地说，又说：“不过你别给我带了啊，留着待客吧，还跟小孩子抢零嘴。”
    程冰说：“就这一个。”
    方月年笑笑：“好吧。”
    这天，怎么都不肯拍照的方月年最终还是留下了一张照片，出自程君君之手，是他和程冰正点烟花的场景，两人一站一蹲，脸庞上都染了暖黄的光晕，孩子们远远围着，仿佛在期待什么神秘美好的事物，满脸欢欣。
    ——那是属于冬日春节午夜时分的浪漫。
    大年初二也过去后，已经三天没写作业的两位高中生终于要开始闭关学习了。
    家里总是有客人，程冰早早把自己安排去了木匠屋，程君君和程笑笑给他送了两次零食水果，顺便还留了一条毯子，程冰再三说不用管他了，这两位才表示不会再来了。
    然后她给方月年发了短信，说自己已经开始学习了，他要是想来随时可以过来。
    但方月年被方老太硬留在家里，招待一个远房亲戚——没别的原因，就因为这亲戚常年住在镇上，张口必定是「乡里的路我又不认得」，「乡里的日子苦死了」，明明她家也只是在镇子偏僻的老街上有一间黑黢黢的屋子，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了高傲的气度，自认凌驾于一众乡下亲戚之上。
    方月年如今既然在市里最好的高中可以一直名列前茅，出息程度便远超过了这位城里亲戚的所有儿孙，于是方老太把孙子摁在家里，大谈特谈诸如高中生的刻苦日子，一中的美丽校园等话题，不把亲戚气得脸绿，绝不低头。
    直到汪静再三叫了儿子，方月年才挣脱这个攀比交流大会，阴沉着脸回了自己房间。
    汪静怕他生气，就过去问：“年年，要出去写作业啊？你翠兰姑姑要留下来吃午饭的。”
    翠兰姑姑就是这位亲戚，方月年一边喝水，一边说：“哦，那我出去吧，正好程冰在写作业，我找他去。”
    “哎，那好的。”汪静笑笑，又嘱咐：“中午给你留吃的，到时候打电话喊你家来。你多带点吃的零嘴出去给程冰吃吧？”
    方月年开始挑作业，“晓得了。”
    他每次去木匠屋都不大会引人注目，但是过年期间人多，还有不少生面孔，他一路和各种叔伯婶婶打招呼问新年好，听见他们在背后说“这孩子不错不错，现在懂事了”，他心情挺好，心想，程冰听见了肯定以我为荣。
    程冰不知道他来，他没事先说，所以方月年进来的时候，他有点惊讶，随即就笑了，“来了？”
    方月年手里满着，说：“接一下，来。”
    他拿着好些零食，端了盘小西红柿，还卷了两本寒假作业，程冰一边接一边说：“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我妈让我带的，说给你吃，”方月年说，“你写什么科目啊？”
    “历史，今天还不想写理科的。”
    “我也是，”方月年摊开自己带来的作业，一本语文一本历史，“抄抄吧，然后背背。”
    两人学起来都**神，奋笔疾书的，寒假作业量奇大无比，感觉一天写一本才差不多最后能解决。但程冰今天的开小差次数多，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看方月年，发现他全神贯注，抄答案抄得格外认真。
    要不是方月年写得手累了，停下甩手腕的时候不经意抬眼，他还不知道这位学霸这么不专注。
    “看什么啊？”他本来不想笑，但是有点忍不住，虽然表情还比较冷静，声音里却带上了笑腔，“不好好学习？”
    程冰索性放下笔，“聊会天吧。”
    方月年挑眉，“聊天？”
    “嗯，”程冰说，“你昨天去了你家婆家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他俩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在发短信，后来方月年说要去家婆家里，聊天就断了。
    “很晚，家婆有点不舒服，”方月年皱眉，“我们留着说了会话。”
    “没事吧？”
    “应该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程冰点点头，方月年便问：“你呢？你们不用去外祖家，在家干嘛呢？”
    “本来就是在家烧菜，但昨天家里来了亲戚，说要给姐介绍男朋友。”
    方月年：“什么？！”
    他一下坐正，“介绍什么啊？”
    “男朋友，”程冰配合地重复了一遍，“我妈很不高兴，因为那人好像是个，嗯，不太好的人。”
    “什么样不好的？”方月年怒了，“什么人啊，搞什么东西。”
    “不清楚，好像是有孩子之类的，当时爷爷和爸都不在，二姐甩了点脸子，把人赶走了。”
    方月年听见这个简述就要炸，听到后面又觉得痛快且惊愕，毕竟伸手不打上门客是年节里的传统，连方老太这么个脾性都不得不容忍人家对自家指手画脚，程君君竟然能做到直接赶人。
    卧槽……谁啊？君姐怎么甩脸子的？”
    “你不认识的，其实我也不认识，”程冰说，“二姐就板着脸说不需要，然后让她走了。”
    “干得漂亮，”方月年发自内心赞叹，“那不会再提这事了吧？”
    “应该不会了。”
    方月年撇了撇嘴，“这些人好无聊啊，今天我家里也来了客人，听她说了半天乡里的路有多难走，趾高气扬的，还非要参观我家的卫生间，看完了又说莲蓬头不够好，瓷砖也不够好。”
    程冰低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位著名亲戚了。
    “对了，我还有个事情跟你讲，”方月年因为说到城里亲戚就想到了别的事，“孟小阳跟我说他今年也在村子里过年，是他奶奶家里，他还给我发了两条图片彩信，他们那个村子的年俗活动很多，看他好像挺高兴的。”
    程冰对外人本身并没有特殊的好奇心，但孟小阳毕竟不是一般的人，于是他顺着问：“不是说他家是市里的吗？”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他爸是村里的人，他妈妈是市里人，结婚后两方亲属不走动，后来他爸妈都去世之后，他就在舅舅家里寄居生活，你不知道，他整个学期就回家了两三次，还没过夜，就取了点衣服就回来了，本来我和李沛翔都很担心他过年没地方去，李沛翔还说他把人带回家算了。”
    程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觉不觉得，李沛翔对孟小阳太好了。”
    “啊？”方月年很茫然，“太什么了？”
    程冰经常能和李沛翔见到，就算不特意留心，也早就发现他一个走读生成天挤在住校生旁边一起吃饭，还会找各种理由把他那份家人准备的丰盛午餐分给孟小阳——孟小阳大概是不愿意多花舅舅的钱，一向生活节俭，吃穿都很朴素。
    “就是，很好。”
    方月年反射弧过长，半晌才恍然大悟，“不会吧？难道……啧，有可能。”
    但是会这么巧吗？
    孟小阳那种性向，应该是少数群体，不过……多一个也不算多。
    “我下个学期要努力发掘一下。”方月年做了决定。

    作者闲话：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