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讲不要人接的！老子管他什么时候回来？”
    方月年还没迈进家门，就听见里头方武气急败坏的喊声。
    紧接着，汪静急促的尖嗓响了起来：“我叫你打电话给公公问问！问问学校车子回来了没有！你一天到晚能不能关心点小家伙啊？他不要人接，就问都不要问的啊？都下午了……”
    “妈。”他叫了一声。
    汪静的声音戛然而止。
    方月年走进门，“我回来了。”
    汪静脸上气出来的红晕还没消，顿时转成了一点讪讪不安，她赶忙迎上来，一把接过了儿子手里的行李包：“家来啦！来来来给我，你怎么样啊？晕车吗？中午吃了吗？”
    方武冷哼了一声，“我就讲他有的回来吧？还能丢得掉？”
    说着没，等汪静发火，他跺跺脚，咬掉手里最后一点绿豆冰棍，棒子随手一丢，出门了。
    汪静也懒得管他，她满心满眼都是儿子，追着问：“年年，妈妈给你下点饺子吃？早上才包的，就为给你吃的，我晓得你累了，你吃了再睡吧？”
    方月年说：“哦，好，妈你们吃了吗？”
    “吃了吃了，你奶奶中午等你没回来，刚没多久出门打牌去了，”汪静跟着他进了房间，麻利地把他包里的衣服翻了出来，准备一会儿拿去洗，“你回来经过红梅阿姨家，没看见啊？”
    “我没经过红梅阿姨家。”
    方月年解下肩上的书包丢到床上，自己也仰面重重往床上一躺，感觉床板和自己的筋骨都在一起咯吱响。
    汪静悄悄观察他的表情，也看不出他是感觉考得好还是不好，就笑着说：“年年，感觉怎么样啊？卷子难不难？”
    “嗯……还好吧。”
    汪静脸上一喜，“那就好，那就好，没事的，妈妈对你没过分要求，昨天我还跟那个霞霞奶奶聊，她家霞霞还就在水碧圩一中念的，今年高考考了比一本线高30分呢！所以讲只要后面好好念，哪个学校都好的。”
    这还是自家妈妈第一次表达「我对你要求不高」这种态度，倒把方月年说愣了。
    水碧圩一中和水碧圩二中都是口头称呼，一中的正经名字叫水碧圩高级中学，二中叫水碧圩中心初中，反正好肯定算不上，但也不能说特别垃圾，总之前村后邻很多孩子都是在镇上度过六年中学生涯的。
    以前汪静明明相当在意什么考试成绩，年级排名的，现在居然放松到就念镇子上的高中也能满意，还真是意料之外。
    方月年没立刻说话，汪静抱着他的衣服准备出去，又想起来回头说：“年年，这两天你出门考试，家里的太阳能装好了，地漏下水都全部收拾好了，昨天太阳好，今天肯定有热水，晚上你能好好洗个澡。你先歇一会儿，妈妈饺子下好了喊你。”
    “哦，好。”
    汪静带上门出去了，这时候半下午，外头很安静。方武和方老太不在家，于是更加安静。
    考完试出来在三中门口，在返程车上，都有同学们闹在一起，后来回村里这一路，又有程家姐弟三人在一起，方月年没感觉出什么特殊的情绪，但是现在在这片安静里，他才真的意识到，他的初中结束了。
    有些事情是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们在星期天的午后骑车出门，迎风骑上高高的圩坝，穿过街道赶去学校，度过一周当中的六天时间。
    学校的管理并不是无懈可击，篮球场后面有一小片树林，树林外围就是不算高的围墙，翻出去很容易，外面是一大片油菜地，春天的时候，在教学楼上从窗户往外看，就能看见金色的原野。
    他们不久前还绕着走去过，老班大概是为了让他们放松，也大概是为了让他们记得这难得的浪漫，在他们生活的这片地方，浪漫是触不可及的。
    方月年躺在床上发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油菜花田，甚至想到，浪漫。
    明明已经复习备考学得烦得要死。
    他翻身，用枕头蒙住脸，又随手在裤子口袋里一模，摸出来一个平安符——程冰直到考试前一天他们到了宾馆，才把这个拿给他，揣了一路，真是能藏。
    外面有说话声，方月年听了两句，听出是方老太回来了。
    汪静扬着声喊：“年年！出来吃饺子！”
    他跳下床，把平安符放进了书桌的抽屉里，小心盖好，然后才开门出去了。
    确实是方老太回家了，看见他出来，方老太欢欢喜喜说：“年年啊，你家来啦？我还等你一中午，考得好吧？我孙子肯定能考上高中，不用想的，年年啊，你要争气哎，你以后是方家的顶门立户的……”
    “年年，你坐过来吃。”
    汪静端了饺子出来放在桌上，顺便问了句，“妈你哈要再吃点？”
    方老太一摆手：“我不吃！刚才吃饱得很，年年啊，你跟奶奶讲讲，卷子都做出来了吧？是不是能考一百分啊？”
    方月年干笑一声，“差不多吧。”
    “那就好！”方老太很满意，“我刚才还在你红梅阿姨家，听琴琴奶奶讲她家琴琴这一次期末考试又考得好，在一中排名很高呢，好像二十几……还是多少啊，反正相当可以了，她前年进高中的时候就考得好，一中老师特意上门来要人的，讲她要是去一中念书，学费全免，还有奖学金呢，你看看这三年要省多少钱，省多少心！”
    她说的「一中」是水碧圩一中。
    方月年吃着饺子，没接话。
    方老太接着说：“我们家年年要是考得也好，老师上门来要人就好了，这多好看！那些人到市里什么一中二中念书的，算什么？还不是就这样念出来的？”
    汪静从厨房出了来，显然是听到婆婆的话了。
    “你讲什么啊，”她沉着脸，“小琴琴还不是靠自觉？她那时候能上市里二中念书的，要是去了，肯定比现在好。人家巴望着考到市里都考不上，都要想尽办法花钱买进去，琴琴爸爸真搞得好，还买出来，讲出去叫人家笑死了，难怪董妹那时候要回娘家。”
    方老太当然要抬杠：“市里就是金的银的喷香的？那个彤彤不就是去年从水碧圩考出来的，不也考到了一本？非要想着到市里念书，我看也念不出什么鬼东西来，天天想着做梦的，能考多少分？考清华还是考美国？”
    她含沙射影，方月年刚夹了一个饺子，动作顿住了。
    汪静却不管她话外所指，放冷了声调说：“其他的我不管，我年年考到哪里是哪里，不可能考到了好学校还要往底下送，要他省什么钱？他这一点点大，初中什么学费住宿费都国家免了的，念个高中还要他省钱？干什么啊？钱不给他花给哪个花？”
    方老太被她这么不留情面地数落，面子当然下不来，虽然有点理亏，但也不肯闭嘴：“乖噻！你厉害！”
    这二位估计是觉得方月年已经考完试了，家里不再供着备考生，拌嘴自然就都能敞开来拌，于是你来我往，明明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不肯停下，直到汪静发现方月年已经沉默良久，两人才被迫中止。
    “年年，这些你别管，”汪静忍着气，“反正你能考多少好，我们就念多少好的学校。”
    方老太说：“奶奶也是想你好的。”
    “我吃饱了。”方月年放下筷子。
    方老太急忙说：“才吃几个就饱了？再吃点！”
    “我不吃了，”方月年站起来，脸上平平静静的，“我先去睡了，困死了。”
    “哎呦才吃这么一点，”汪静紧紧皱着眉，又不好说他，“行行行，你去睡一会吧，搭车子回来肯定晕了。”
    方月年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靠在上面愣神。
    薄薄的门板阻隔不了外面断断续续的声响，他本来觉得自己早就形成免疫，但是现在，却烦躁得无以复加。
    程冰在家干什么呢？他想。
    应该很高兴吧，笑笑姐和君姐都在家。
    程爷爷和程家婆好像从来都不吵架，程秋雁和林国辉也不吵，他们家里永远和和气气的。
    这么想着，他就突然很想见程冰。
    正要开门出去，汪静突然在外面敲门：“年年，年年？妈妈进来了。”
    方月年伸手把门拉开，“妈，怎么了？”
    汪静没想到他就在门边，愣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哦，没事。”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进来了，把门关上，她慢慢小声说：“别管你奶奶讲的话，她年纪大的人不懂什么，年年，你考到哪里都好，在镇上念也行，要是发挥好了，就跟你二模三模一样，考得好，能上市里的二中就最好，妈妈要高兴死，家里也不缺你念书的钱。”
    方月年看着她，半晌轻轻笑笑，风马牛不相及地说：“妈，你还不晓得吧，君姐这次考得很好，高出一本线快一百分了。”
    汪静顿时傻了。
    还是真的傻眼了，她嘴角剧烈地抖了几下，不敢相信地问：“高一本线多，多少啊？”
    “97，我查了一下，就算不能上清华也不能去美国，但能选个很好的大学了。”
    汪静眼里霎时涌出了眼泪，一把抓住方月年的胳膊，声音发着抖说：“哎呦，年年啊，妈妈真，真高兴啊，年年……”
    方月年由着她不断垂泪，安慰地拍拍她的手。
    情绪突然上来，哭了这一阵，汪静过后也有点不好意思，她带着点鼻音拍了拍方月年的头，“你们两个都好，就好了。”
    “嗯，”方月年点头，“我也蛮好的。”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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