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汁般浸染了整片黑松岭，营地中央的篝火已经点燃。
    橙红色的火舌舔舐着渐浓的夜色，火星噼啪作响，升腾而起，在漆黑的树冠间短暂闪烁后归于虚无。
    学生们围坐在火堆旁，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着投射在身后的帐篷上，如同无数不安分的幽魂。
    林予坐在人群最外围，膝盖上摊着一本随手带来的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指尖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那青灰色的冻伤痕迹似乎扩大了些，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光泽。
    每当有人靠近，他就不自觉地将手藏进袖口，仿佛那小小的伤痕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予！过来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啊！”班上的体育委员在不远处挥手，脸上带着篝火烤出的红晕。
    ”不了，我有点累。”林予摇摇头，声音轻得几乎被火焰的噼啪声盖过。
    ”别管他啦，他一直都这样。”
    另一个同学插嘴道，语气里带着习以为常的漠然，”闷葫芦一个。”
    笑声和起哄声再次响起，很快淹没了这小小的插曲。林予松了口气，目光不自觉地寻找着那个银发的身影。
    墨泽正站在篝火另一侧，被几个女生围着，似乎在讲解什么星座知识。
    火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银发末端染上了一层暖橘色的光晕。
    整个人看起来温暖而生动，与白天树林里那个冰冷的存在判若两人。
    ”仙女座的α星，中文名叫”天大将军一”，”墨泽的声音清越地穿透嘈杂，手指向夜空。
    但实际上，它是由两颗恒星组成的双星系统，彼此环绕，永不相撞。”
    ”就像命中注定的两个人！”一个女生兴奋地插话，引来一阵暧昧的哄笑。
    墨泽微微一笑，没有否认也没有确认。
    他的目光越过跳动的火焰，精准地锁定了林予所在的位置。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使火光扭曲了空气，林予依然能感受到那银灰色瞳孔的重量——冰冷、粘腻、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皮肤上。
    林予猛地低下头，假装专注于膝上的书本。
    纸张上的文字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黑色的蚁群，爬行、扭曲、重组为那些他拼命想要忘记的画面。
    撕裂的空间、暗紫色的污渍、玻璃上无声尖叫的倒影。
    ”同学们，该休息了！”班主任的声音打断了愈演愈烈的游戏。”
    明天还有徒步活动，现在按分配好的帐篷就寝！”
    抱怨声和笑声中，人群开始分散。
    林予合上书本站起身，双腿因久坐而微微发麻。
    他环顾四周，看到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向各自的帐篷——有些人显然还不想睡，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睡衣在营地间游荡，手里拿着手电筒或望远镜。
    几个天文爱好者聚在远离篝火的光害区，架起了专业设备。更远处，还有一小撮人围着便携音箱，低声哼唱着流行歌曲。
    这一切都让林予感到一种奇怪的疏离感，仿佛他是透过厚厚的玻璃观察这一切的局外人。
    ”看来我们是一间。”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予的脊背瞬间绷紧。他缓缓转身，看到墨泽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帐篷分配表。
    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令人安心的微笑。夜风吹动他的银发，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微光。
    ”嗯。”林予简短地应了一声，喉咙发紧。他平时都是独自入睡，习惯了黑暗中的绝对孤独和寂静。
    想到要和另一个人——尤其是墨泽共享一个狭小的帐篷空间，他的胃部不自觉地绞紧。
    ”别担心，”墨泽似乎看透了他的不安，声音轻柔，”我很安静，不会打扰你。”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除非你想被”打扰”。”
    这句话里隐含的暧昧让林予耳根发热，但更让他心惊的是墨泽说这话时的眼神。
    那银灰色的瞳孔在月光下几乎变成了纯粹的银色，冰冷而深邃，像是能直接看穿他所有试图隐藏的恐惧和秘密。
    他们一前一后走向分配到的帐篷，那是一个标准的双人露营帐篷，墨绿色的帆布在月光下呈现出近乎黑色的深沉。
    墨泽熟练地拉开拉链，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予弯腰钻进去，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崭新的帆布味和某种奇特的、类似雪后松林的冷香，毫无疑问是墨泽的气息。
    帐篷内部比想象中宽敞，但依然逼仄。
    两个睡袋并排铺在防潮垫上，中间只有不到三十厘米的间隙。
    林予僵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这个距离意味着什么——他们将在近在咫尺的黑暗中呼吸、翻身，甚至可能在无意识中触碰到对方。
    ”不舒服吗？”墨泽在他身后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味，”我可以睡外面，如果你需要更多空间。”
    ”不，没关系。”林予迅速回答，不想显得太过矫情。他小心翼翼地挪到左侧的睡袋旁，动作僵硬地脱下外套，只留下T恤和长裤。
    即使如此，他依然感到一种近乎赤裸的暴露感，仿佛墨泽的目光能穿透薄薄的织物，看到他皮肤下流动的血液和颤抖的肌肉。
    墨泽轻笑一声，也开始准备就寝。他的动作优雅而高效，像是一套演练过千百遍的仪式。
    当他也脱下外套时，林予不经意间瞥见他苍白的手腕内侧——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暗紫色的纹路，如同血管的变异分支，又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
    但当林予想再看清楚时，墨泽已经拉下了袖口，那诡异的纹路消失在黑色毛衣的阴影中。
    ”睡吧，”墨泽钻进右侧的睡袋，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柔和，几乎带着催眠的韵律，”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林予点点头，关上露营灯。黑暗瞬间吞噬了狭小的空间，只剩下两人轻浅的呼吸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笑声。
    他僵硬地躺在睡袋里，全身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到墨泽均匀的呼吸。
    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低于常人的温度。
    如同一个小小的冷源，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不容忽视地存在着。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模糊而粘稠。林予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意识在疲惫和紧张之间来回拉扯。
    帐篷外的嘈杂声逐渐平息，只剩下夜风的低语和偶尔的虫鸣。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最终，在一片混沌的思绪中，坠入了浅眠。
    梦境来得又快又混乱，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里，书架高得看不见顶端，上面摆满了封面没有文字的书籍。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锈和臭氧的味道。他想跑，但地板变成了粘稠的暗紫色液体，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烂的果肉上。
    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空间被撕裂的、无声的尖啸……
    林予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后背的T恤。
    帐篷里一片漆黑，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真的醒了过来。然后，他感觉到了——
    一个冰冷的重量压在他的腰间。
    一只手臂
    墨泽的手臂
    银发少年不知何时跨越了那三十厘米的鸿沟，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墨泽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那低于常人的体温透过两层薄薄的睡袋面料清晰地传递过来，如同一块寒冰贴在他的脊椎上。
    更可怕的是，墨泽的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处，温热的呼吸有规律地拂过他的耳……
    那呼吸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旧金属般的冰冷气息。
    林予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跳如雷。
    他想挣脱，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不是被物理力量禁锢，而是一种诡异的、如同梦魇般的麻痹感，从指尖的伤口处辐射至全身。
    他能感觉到墨泽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冰冷的手指在他腰间微微收紧的力度。
    ”嘘……”墨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别动。”
    林予的瞳孔在黑暗中扩大，喉咙发紧。墨泽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刚醒的样子。
    他清醒着，一直清醒着。
    ”你的心跳声真美，”墨泽继续低语，嘴唇几乎贴上林予的耳廓，”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夜莺。”他的手缓缓上移，隔着睡袋停在了林予的胸口，正好覆盖在那狂跳的心脏上方。
    ”这么害怕吗？还是……兴奋？”
    林予想说话，想抗议，想质问，但嘴唇像是被无形的线缝住了，只能发出微弱的、颤抖的呼气声。
    更可怕的是，他感到指尖的伤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疼痛迅速蔓延至整条手臂，如同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血管里穿行。
    ”睡吧，我的卡俄斯，”墨泽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仿佛从水底传来，”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林予的意识再次沉入黑暗，这次没有梦境，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他恍惚感觉到一个冰冷的、柔软的触感轻轻贴在了他后颈的皮肤上——可能是一个吻，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
    帐篷外，一颗流星划过黑松岭的夜空，转瞬即逝的光芒照亮了营地一瞬，又归于黑暗。
    没有人看到，在林予和墨泽的帐篷上方，空气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般的扭曲，仿佛空间本身正在无声地颤动、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