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禁书区深处，空气是凝固的琥珀。
    尘埃悬浮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稀薄光柱里，缓慢翻滚，仿佛宇宙初生时未落定的星屑。
    这里没有霉味，只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气味——时间本身缓慢腐朽的气息。
    混杂着鞣制过度的皮革、干涸墨汁的苦涩，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金属在绝对寂静中氧化生锈的腥甜。
    林予就坐在这片凝固的寂静中央，像一块被遗忘的碑石。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书，是《阿克罗伊德残篇》
    个由无数碎裂的、焦黑的、边缘如同被无形之口啃噬过的皮纸残片勉强拼凑出的怪物。
    林予的指尖在微光下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正用一把细如发丝的银质刮刀，极其小心地剔除一道深嵌在古老墨迹中的污垢。
    那不是普通的污渍，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油亮的深紫色。
    像凝固的淤血，又像某种活物渗出的体液，在微弱光线下隐隐搏动。
    刮刀尖端触碰到那片污渍的瞬间，一股微弱却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刺入林予的指尖。
    他动作一滞，几乎以为是错觉。
    然而，一滴浓稠、颜色暗沉近黑的血液。
    正极其缓慢地从他指尖的皮肤下渗出、凝聚、饱满，最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感，“嗒”地一声，滴落。
    它砸在残片上那片深紫色的污渍中央。
    没有声音……没有晕染。
    那滴黑血与那片污渍接触的刹那，如同滚烫的酸液滴入冷水。
    接触点猛地向下一陷！不是纸张的塌陷，是空间的塌陷！
    一个微小的、绝对黑暗的孔洞凭空出现，只有针尖大小，却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
    紧接着——
    “嗤啦——！”
    刺耳的、非人的撕裂声骤然炸响，仿佛有亿万张羊皮纸在同一瞬间被无形的巨爪撕开。
    那道针尖般的黑点猛地向两侧、向上、向下疯狂撕扯扩张！
    一条不规则的、边缘闪烁着粘稠暗紫色光芒的裂口，如同活物狰狞的伤口。
    在《阿克罗伊德残篇》的书页上豁然洞开！
    没有风。只有一种冰冷的“吸吮感”。修复室内悬浮的尘埃瞬间被抽吸一空，光线被那裂口贪婪地吞噬，扭曲着投入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裂口深处，并非虚无，而是涌动翻滚着难以名状的暗紫色浓雾，如同腐败脏器内部淤积的脓液，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甜与铁锈混合的气息。
    更深处，隐约有无数细碎的、非人的嘶鸣和咀嚼声传来，层层叠叠，灌满林予的耳腔。
    林予的血液瞬间冻结，他试图后退，身体却像被钉死在古老的橡木椅上，连指尖都无法挪动分毫。
    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最原始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冰冷而粘腻。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毫无征兆地从那翻涌的暗紫色浓雾中伸了出来。
    这只手苍白得如同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皮肤下却隐隐透出一种病态的、类似深水区域那种不见天日的青灰色。
    指甲修剪得异常圆润整齐，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冷光。它随意地搭在裂口边缘那闪烁着粘稠紫光的“纸张”上，仿佛那只是自家窗棂。
    五根手指极其自然地屈伸了一下，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
    指关节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咔哒”声，在死寂的修复室里如同惊雷。
    然后，这只手猛地向下一撑！
    一个身影以一种绝对违反物理法则的姿态，从那道狭窄、不规则的裂口中“流淌”了出来。
    没有跨步，没有跳跃，更像是空间本身像水一样被他排开、重塑。墨泽。
    他站定在书桌前，身上并非长袍，而是一件剪裁怪异、质地不明的深灰色衣物，像是某种古老甲胄与现代风衣的扭曲融合，线条锐利而突兀。
    他的头发是那种在绝对黑暗中才会显现出的墨黑，几缕不驯地垂落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
    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嘴唇却异常红润，如同刚刚饱饮鲜血。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虹膜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深黑，黑得如同两滴凝固的墨渍。
    又像两个通往虚无的微型黑洞，不仅不反射任何光线，反而将周围的光线都贪婪地吸入其中。
    当他转动眼珠看向林予时，那纯粹的黑暗仿佛拥有实质的重量。
    沉沉地压在林予的视网膜上，带来一种眼球被冰冷指尖按压的错觉。
    “啧，”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丝线，瞬间穿透了林予耳中残留的幻听，清晰无比地缠绕上他的听觉神经。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腔调，尾音略微拖长，透着一股慵懒的玩味，“流了这么多……真是浪费。”
    墨泽的目光，那双纯粹的、吞噬光线的黑瞳，精准地落在林予受伤的指尖。
    那点暗沉的血液尚未完全凝固。
    他微微歪了下头，动作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在审视猎物，带着一种非人的优雅与残忍混合的诡异感。
    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漠然，以及眼底深处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纯粹的、毫无缘由的兴味。
    “不过，”他向前迈了一小步。
    没有脚步声，空间在他脚下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让他瞬间离林予更近。
    那股浓烈的腥甜铁锈味混合着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类似旧金属和硝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既然弄脏了我的”门”，总得清理干净，对吧？”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
    话音未落，墨泽的身体已经俯了下来。
    速度快得没有任何预兆，仿佛只是空间本身突然折叠，将他送到了林予的手边。
    冰冷！刺骨的冰冷！
    墨泽的手——那只苍白泛青、指甲圆润的手——如同捕兽夹般精准而轻柔地扣住了林予的手腕。
    那触感不像皮肤，更像某种冰冷的、光滑的金属或者玉石，瞬间将刺骨的寒意注入林予的血管，冻结了他整条手臂的血液。
    林予的呼吸停滞了。他甚至无法发出惊叫，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低下头。
    墨泽张开了他那异常红润的嘴唇。
    没有舔舐……
    他直接含住了林予受伤的指尖。
    冰冷！湿滑！一种非人的、带着细微倒刺感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林予的指尖伤口。
    那感觉不像口腔，更像某种深海生物的腔体内部。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吮力猛地传来！
    “呃——！”
    林予喉咙里终于挤出一丝破碎的抽气声。剧烈的疼痛从指尖炸开，瞬间席卷全身，但这并非最可怕的。
    是视野……
    在墨泽含住他指尖的刹那，林予眼前的整个世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扭曲、荡漾。
    修复室惨白的光线、巨大的书架轮廓、桌上散落的工具……所有线条都在疯狂地拉长、弯曲、打结。
    空间不再是稳固的容器，变成了沸腾的、粘稠的流体！他感觉自己正被强行拖拽着。
    沉入一片由纯粹几何线条和混乱色彩构成的、不断尖叫沸腾的漩涡深渊！
    无数无法辨识的、由扭曲文字和尖叫符号构成的碎片，如同暴风雪般在视野边缘疯狂旋转、撞击。
    他“听”到了空间结构被强行吮吸、撕裂时发出的、无声的、高频的尖啸，直接作用于他的脑髓深处！
    时间失去了刻度。存在的根基在崩塌。
    那股强大的吸吮力骤然消失。
    墨泽松开了口，直起身。
    他深黑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如同深渊底部某个沉睡的活物翻了个身。
    他伸出舌尖，缓慢地、极其仔细地舔过自己红润得刺目的下唇边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回味绝世珍馐的余韵。
    林予猛地抽回手，指尖的伤口处一片诡异的麻木和冰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仿佛被瞬间冻伤。
    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带来一阵阵灭顶的寒意。他不敢看自己的手指，只是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非人的存在。
    墨泽的目光越过林予颤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不远处一排高耸的橡木书架上。
    书架侧面镶嵌着用于防尘的、落满灰尘的暗色玻璃。
    “看，”墨泽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金属丝线般的冰冷质感，带着一丝刚刚被满足的慵懒，“它比你诚实多了。”
    林予几乎是凭借着最后的本能，猛地转头看向那面玻璃。
    玻璃清晰地映照出修复室的景象：狼藉的书桌，散落的残片，还有他自己——那个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尸体，眼神涣散的身影。
    然而，就在玻璃倒影中他身影的旁边！
    紧贴着他映在玻璃上的肩膀，赫然多出了另一个身影的轮廓！
    那轮廓极其模糊、扭曲，像是无数粘稠的暗紫色墨迹在玻璃内部蠕动、堆积而成的一个勉强的人形。
    它没有清晰的面孔，只有一片不断翻涌、流淌的深色污浊，如同《阿克罗伊德残篇》上那片被污染的污渍被赋予了生命！
    这个污迹构成的“人影”，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粘腻的姿态，将自己的“头部”部分，一点点、一点点地，朝着玻璃上林予倒影的脖颈处“依偎”过去。
    那动作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人作呕的亲密感和占有欲，仿佛最污秽的蛞蝓在试图拥抱它的宿主！
    现实中的林予身体猛地一僵，胃部剧烈地痉挛翻涌，强烈的呕吐感伴随着刺骨的寒意直冲头顶。
    他死死盯着玻璃上那个由污渍构成的、正试图“依偎”自己的影子，一股比死亡本身更冰冷、更粘稠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
    墨泽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餍足后的愉悦，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林予的耳膜：
    “别急，林予。它只是……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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