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柴桑。
    夜已三更，都督府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桐油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灼气息。
    周瑜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七天七夜。
    他的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沙盘，精细地复刻了整个北中国的地形地貌。山川、河流、城郭，无一不备。
    而此刻，沙盘之上，代表着曹军的黑色小旗，已经形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将象征着鲜卑部落的白色旗帜所在的区域，冲刷得一干二净。
    这不是简单的吞并或包围，而是一种彻底的抹除。
    周瑜的指尖，沾着沙粒，微微颤抖。他那双素来顾盼自雄、神采飞扬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俊美无俦的脸庞上写满了疲惫与一种更深层次的……惊骇。
    七天来，他将自己代入战局，不眠不休地推演了数百次。
    他为鲜卑设想过无数种战法。利用骑兵的机动性，避实击虚，袭扰曹军的粮道。诱敌深入，利用地形设伏，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甚至联合西凉的马超，东西夹击，让曹军首尾不能相顾。
    然而，无论他如何推演，每一种看似精妙的计策，在陈默那近乎不讲道理的打法面前，都显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陈默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战术博弈的空间。
    他不是在打一场战争，他是在执行一场外科手术式的种族灭绝。
    “报——鲜卑左翼试图穿插我军后方，被预设的铁丝网与陷马坑迟滞，随后遭到三段击的强弩阵饱和覆盖，全军覆没。”
    “报——鲜卑主力集结，发动决死冲锋，我军前锋以战车结成圆阵，重步兵持陌刀、大盾据守，弓弩手于阵后无差别抛射，敌军尸积如山，未能前进一步。”
    “报——我军骑兵并未追击溃兵，而是长途奔袭，绕后摧毁了敌军所有的部落营地，俘获其全部牛羊、妇孺，断其根基。”
    “报——安北候下令，于白狼山，以二十万鲜卑首级，筑京观，以慑天下！”
    每一条从北方传来的情报，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瑜的心上。他发现，陈默的战争逻辑，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个时代的范畴。
    传统的战争，是政治的延续，目的是为了击败敌人，获取土地、人口和财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但寇依然存在，依然是人。
    可陈默的战争，更像是一场冷酷的清理。他要的不是击败，而是从物理和精神上，将鲜卑这个概念，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抹去。
    “灭其种，亡其魂。”周瑜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他仿佛能看到，在遥远的北疆，陈默是如何像一个精密的程序员一样，设定好每一个步骤，然后冷漠地按下执行键。
    他将战争变成了一道冰冷的数学题，而鲜卑人，只是题目中可以被轻易消去的变量。
    这种降维打击，让周瑜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他引以为傲的智谋、他精妙绝伦的火攻之计，在这样绝对的、系统化的力量面前，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公瑾。”
    一个温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鲁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走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担忧。“你已经好几日未曾合眼了，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北边的事情，非我江东一日之忧，何苦如此？”
    周瑜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鲁肃，那眼神让后者心中一惊。
    “子敬，你来了。”周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重，“你看看这沙盘。”
    鲁肃将参汤放在一旁，走到沙盘前，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凉气。那片代表北疆的区域，已经被黑色旗帜彻底染透，而原本的白色旗帜，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沙盘的一角，像是一堆无用的垃圾。
    “这……陈守拙的手段，竟酷烈至斯？”鲁肃的声音也沉了下去。
    “酷烈？”周瑜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笑，像是在嘲笑鲁肃的天真，也像是在嘲笑自己，“子敬，这已经不是酷烈二字可以形容的了。这是……神魔之能。”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沙盘：“你看，他夺了鲜卑的牛羊，转手就分发给河北的百姓，以此收拢民心，稳固他的基本盘。他杀了二十万鲜卑青壮，却将他们的妇孺悉数内迁，打散分入各州郡，不出三代，世上再无鲜卑之人，只有心向曹氏的大汉子民。他筑起京观，震慑的不仅仅是草原上的残部，更是西凉的马超、汉中的张鲁、荆州的刘表，乃至……我们。”
    周瑜每说一句，鲁肃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他只看到了北方的血腥，而周瑜，却已经看到了这血腥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深远布局。
    “他这一战，不仅为曹操解决了北方边患，还凭空多出了百万人口的劳动力，获得了足以支撑下一场大战的牛羊军资，更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完成了内部的整合与民心的凝聚。”周瑜的手掌猛地拍在沙盘上，沙粒飞溅。
    “子敬，我们都错了！”他猛地站起身，双目赤红，死死地抓住鲁肃的肩膀，“我们一直以来的头号大敌，是曹操，对吗？我们想的是，如何在赤壁，在乌林，利用天时地利，以弱胜强，击败他的大军。”
    鲁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可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两个敌人！”周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味道，“曹操是虎，他凶猛，他强大，但他依然在笼子里，他要遵守这天下争霸的游戏规则！而陈默……陈守拙他不是！”
    “他……是龙！”
    “一条挣脱了所有束缚的过江之龙！他要做的，不是在棋盘上赢我们，他是要掀翻整个棋盘，然后重新制定一套只属于他的规则！”
    鲁肃被周瑜的激动和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彻底镇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起了多年前，在颍川，那个与他们一同饮酒纵歌、畅谈天下的陈守拙。那时的他，风度翩翩，言语温和，怀抱着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可如今……
    周瑜松开鲁肃，颓然坐回椅中，眼神却亮得吓人，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兴奋与无穷战意的光芒。
    “传我将令。”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今日起，江东所有虎步、解烦的密探，调整首要目标。曹操的情报可以缓，但有关陈默的一切，哪怕是他今天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都要在第一时间知道！”
    “公瑾，这……”
    “执行命令！”周瑜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鲁肃，“告诉所有人，我们江东真正的头号大敌，已经变了。他的名字，叫陈默，字守拙！”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周瑜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墙壁上，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江东的棋局，因北疆那一步惊神之棋，彻底改变了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