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将军的PTSD:胜利,但代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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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秋日的草原,金黄一片,无边无际。高远的天空下,曹军的旗帜如林,绵延数里。士兵们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他们高声唱着家乡的歌谣。
谈论着回去后能领到多少赏赐,能分到什么样的田地。这是一支凯旋之师应有的模样,充满了荣耀和对未来的期盼。
然而,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中,有一个人,像一座孤岛。
张辽,张文远,这位在白狼山亲手斩下鲜卑首领赫连虎头颅的绝世猛将,此刻却只是沉默地骑在马上。
任由胯下的战马随着大部队缓缓前行。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似乎穿透了眼前欢庆的袍泽,看到了更远、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胜利的喜悦,在他这里,淡得像一杯被稀释了无数次的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的疲惫。
这疲惫,并非来自肉体。
自从离开白狼山谷的那一天起,噩梦就缠上了他。
夜幕降临,当喧嚣的营地逐渐安静下来,当篝火的噼啪声成为唯一的背景音时,那片修罗场就会准时在他的脑海中上演。
他又一次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午后。
他梦见那成千上万匹神骏的战马,它们没有死在冲锋的路上,却倒在了自己人的屠刀之下。
他能清晰地听到,那凄厉到撕裂灵魂的悲鸣,能“闻”到那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能看到它们在血泊中徒劳抽搐的四蹄,和那双流着泪、充满不解与痛苦的巨大眼眸。
每一声马嘶,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紧接着,梦境变换。他看到了那些被剥夺了一切的鲜卑降卒。他们的武器被收缴,他们的伙伴被屠戮,他们的未来被阉割。
他们跪在地上,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当汉军士兵将一碗麦饭递给他们时,他们先是茫然,然后是狼吞虎咽,最后抱着那只空碗,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哭。
那哭声里,没有仇恨,只有彻底的绝望和麻木。
张辽在梦里,想要拔出刀,给他们一个痛快。他觉得,对于一个战士而言,战死沙场是荣耀,而被这样活着,是比死亡更可怕一万倍的诅咒。
可他动不了。
因为在梦境的尽头,他总会看到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属于陈默,他的先生。
那双眼睛平静如古井,深邃如寒潭,没有任何波澜。当他下令挑断所有马蹄筋时,是这双眼睛。
当他宣布那份如同卖身契的贸易规则时,是这双眼睛。当他看着数万鲜卑人跪地哀嚎,如同欣赏一幅画卷时,还是这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残忍,没有快意,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算术题。
正是这份极致的平静,让张辽感到了极致的恐惧。
“啊!”
张辽猛地从马背上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原来,他竟在行军的途中,打了个盹,然后又陷入了那个循环往复的噩梦。
“将军,您没事吧?”身旁的亲卫关切地问道。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将军这样了。自从白狼山一战后,这位曾经豪气干云的将军,就变得沉默寡言,时常在睡梦中惊醒。
“无事。”张辽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他接过水囊,猛灌了一口,冰冷的清水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抬起头,看向队伍的最前方。在那里,陈默正与郭嘉并辔而行,两人有说有笑,神态轻松,仿佛刚刚结束的不是一场血腥的战争,而是一次轻松的郊游。
张辽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敬佩先生的智谋,那鬼神莫测的计策,将不可一世的鲜卑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一劳永逸的胜利。从今往后,大汉北疆的百姓,或许真的可以安享数十年的太平。
但他又畏惧先生的手段。那种从根源上抹除一个民族尊严和未来的方式,让他这个久经沙场的宿将,都感到不寒而栗。
我到底在怕什么?我张辽,战吕布,守下邳,什么场面没见过?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我何曾皱过一下眉头?可为什么……为什么这次,我总觉得不对劲?我们赢了,赢得彻彻底底。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这真的是胜利吗?把敌人的骨头一寸寸敲碎,再把他们养成摇尾乞怜的狗,这就是我们追求的武功?
我读过的兵书,都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先生这……伐的是什么?伐的是一个种族的灵魂啊!这……这还在兵法的范畴之内吗?
他想不明白。这种认知上的混乱,让他对胜利二字,第一次产生了怀疑和恐惧。
他催马上前,来到陈默和郭嘉的身边。
“先生,奉孝。”他抱了抱拳。
“文远来了。”郭嘉笑着朝他举了举酒葫芦,“怎么,看你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还在想那些马?”
张辽没有掩饰,他点了点头,沉声道:“辽……心中有惑,想请先生解惑。”
陈默勒住马,转过头看着他,那双平静的眼睛,和梦里一模一样。
“文远但说无妨。”
张辽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他多日的问题:“先生,我们……我们这么做,和那些残暴的胡人,又有什么区别?我们赢得了战争,可……我们是不是也失去了什么?”
郭嘉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看向陈默,想知道他会如何回答这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望向南方,那是家的方向,是大汉的方向。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张辽的耳中:
“文远,我问你一个问题。”
“先生请讲。”
“你更愿意在夜里,听到数万匹敌军战马的哀鸣;还是更愿意在白天,听到我大汉边疆,数万户百姓被屠戮时的哭喊?”
张辽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马背上。
陈默的目光依旧平静:“我选择前者。因为马的哀鸣,只会在你的噩梦里响一夜。而百姓的哭喊,会在这片土地上,回荡百年。”
“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让我的双手保持干净,而是为了让他们的家园,永享安宁。”
“至于我们失去了什么……”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复杂的弧度,“我们失去了被人称颂为仁义之师的可能,失去了在史书上留下完美名声的机会。而我,失去了心安理得睡个好觉的资格。”
“但我们得到的,是一个安定的北方,一个不再流血的边疆。文远,你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吗?”
张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陈默,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先生,他的肩膀上,似乎背负着比白狼山还要沉重的东西。
那不是军功,不是荣耀。
那是骂名,是罪孽,是无数个不为人知的、被噩梦纠缠的夜晚。
他忽然明白了。先生不是没有恐惧,他只是选择将所有的恐惧,都自己一个人扛了下来。
张辽对着陈默,深深地鞠了一躬。
“辽,受教了。”
这一刻,他心中的迷雾,似乎散去了一些。但那份沉重,却永远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