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长谈，如同三场截然不同的风暴，在曹操的内心世界里轮番肆虐。
    荀彧的王道之论，是春日里温润而坚定的风，吹拂着他作为汉臣的责任与理想，提醒他要以仁德定天下，方能成就万世基业。
    郭嘉的霸术之言，是夏日里迅猛而精准的雷，直击要害，剖析利弊，告诉他对待豺狼就必须使用猎人的手段，不玩虚的，只求实效。
    而陈默，他没有带来风，也没有带来雷。他带来的是一片血海，一片凝结了百年冤魂的血海。
    他没有说一通道理，只是将血淋淋的现实拍在了曹操的脸上，让他去闻，去看，去感受那份深入骨髓的痛。
    第四天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那间三天三夜未曾熄灯的书房时，曹操缓缓站起了身。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脸色也有些苍白，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坚定。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议事大厅内，文武百官早已齐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上那个略显疲惫，却气势越发雄浑的身影上。他们知道，一场关乎大汉北疆未来百年国运的决策，即将在今天公布。
    荀彧、郭嘉、程昱、贾诩等一众谋士站在文官之首，神情各异。荀彧依旧沉静如水，但眉宇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郭嘉则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武将那边，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张辽、许褚等人，个个盔甲鲜明，杀气腾腾。他们不懂什么王道霸道，他们只知道，主公指向哪里，他们就打向哪里。
    陈默站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仿佛置身事外，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诸位。”曹操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关于北征鲜卑一事，孤，已有决断。”
    大厅内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守拙的绝踪计划，孤看过了。”曹操的目光扫过陈默，眼神复杂，有欣赏，有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达成共识的默契，“此计，可谓是深谋远虑，环环相扣。若能全盘实施，鲜卑一族，百年之内，再不足为虑。”
    听到这里，荀彧的心猛地一沉。难道主公真的要采纳那份有伤天和的灭绝之策？
    然而，曹操话锋一转：“但是！此计之中，有两点，孤不能认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其一，文化阉割。以伪史断其传承，以靡音乱其心志。此等手段，非英雄所为！我汉家文化，煌煌数百年，靠的是教化，是融合，是其本身的博大精深，而不是这种阴毒的伎俩。孤要让草原蛮夷心悦诚服地学习我们的文字，传唱我们的诗歌，而不是让他们变成一群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这是孤的自信，也是我大汉的自信！”
    这番话，掷地有声，让荀彧等一众士人精神大振，纷纷点头称是。就连郭嘉，也露出了赞许的目光。他知道，这才是曹操的格局。
    “其二，引狼入室。借西羌之力，共击鲜卑。此计看似巧妙，实则后患无穷！今日之鲜卑，便是昔日之匈奴。谁能保证，今日引来的西羌，不会成为明日的鲜卑？我中原之事，当由我中原人自己解决！将家国安危，寄托于另一群豺狼的信义之上，此乃取死之道！孤，不取！”
    曹操的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我曹孟德的军队，足以踏平整个草原！何须借他人之手！”
    “主公英明！”夏侯惇等一众武将热血沸腾，齐声高喝。
    曹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所以，孤决定，将绝踪计划进行删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孤为这个新计划，取了一个名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霸王道！”
    霸王道？
    众人面面相觑，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既有霸道的凌厉，又有王道的内核，将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强行糅合在了一起。
    “何为霸王道？”曹操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强大的自信。
    “霸者，以力服人！此战，我军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奔袭千里，直捣其王庭！要打，就要打得他们伤筋动骨，打得他们闻风丧胆！要让鲜卑草原上所有的部落都知道，敢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
    “孤要用他们的鲜血和头颅，为我北疆死难的百万同胞，立一座京观！一座让他们子子孙孙，看到都会瑟瑟发抖的京观！”
    这番话，杀气冲天，让在场的所有武将都激动得浑身颤抖，恨不得立刻提刀上马，杀向草原。
    “王者，以德服人！”曹操的语气又变得沉稳而深远。
    “军事打击，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全新的规则！一个由我们主导的，草原与中原之间的规则！”
    “此战之后，孤要对草原实行最严酷的经济绞杀！一粒盐、一寸铁，都不许流入草原！但同时，孤也会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可以用牛、马、皮毛，来换取我们允许他们拥有的东西。比如，粮食，布匹，还有……美酒。”
    “孤要让他们明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们的生死，他们的温饱，都将掌握在我们的手中。他们可以活，但必须像狗一样，摇着尾巴，看主人的脸色活！”
    “孤行霸道，亦存王心。此战，既要打出军威，也要打出规则！”
    “这，就是孤的霸王道！”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主公英明！”
    “霸王道！霸王道！”
    所有人都被曹操描绘的这幅蓝图所震撼。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策略，它既满足了武将们建功立业的渴望，也符合了文臣们经世济民的理想。它既有霸道的酷烈，又有王道的怀柔，将现实的利益与长远的统治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荀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由衷的钦佩。主公终究是主公，他没有被任何一种思想所束缚，而是跳出了框架，创造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这霸王道，虽不及纯粹的王道那般光风霁月，但对于眼下这个乱世，对于北疆那个烂摊子，无疑是最好的一剂猛药。
    郭嘉则在人群中，向陈默投去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知道，这个霸王道，看似是曹操的抉择。
    实则是他们三个人思想碰撞、妥协、融合后的最终产物。而这一切的催化剂，正是陈默拿出的那箱血淋淋的档案。
    陈默微微点头回应。他对此结果，非常满意。他本就没指望曹操会全盘接受那个灭绝人性的计划。
    那个计划，是他故意做得那么过，为的就是给曹操留下足够的砍价空间。
    他要的，从来不是将鲜卑从肉体上彻底消灭，而是从精神上，彻底打断他们的脊梁。
    如今，曹操的霸王道，完美地实现了他的战略意图。
    曹操看着下方群情激昂的众人，心中豪情万丈。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将不再是那个单纯的汉臣，也不再是那个被世人诟病的枭雄。他将成为一个全新的规则制定者。
    他缓缓走到陈默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任与倚重。
    “守拙，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孤的答案。”
    陈默微微一笑：“孟德兄，这亦是我的答案。”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之前因为猜忌而产生的裂痕，在这一刻，似乎被这共同的宏伟目标，彻底弥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