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云端:灰烬与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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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擎的轰鸣声低沉而恒定,像某种催眠的背景音。巨大的波音客机穿透浓厚的云层,将灯火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北城远远抛在脚下,抛向一片混沌的黑暗。舷窗外,是无垠的墨蓝天幕和下方翻滚如棉絮的云海,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银白。
头等舱的座椅宽大舒适,隔绝了大部分噪音。沈南乔蜷缩在靠窗的位置,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昂贵的羊绒毯子触感柔软,却无法驱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她拒绝了空乘送来的餐食和饮品,只要了一杯温水。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随即又被更深的刺痛取代。
她闭上眼,试图入睡,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旷感。然而,机舱内恒定的气压、引擎的低频震动,以及每一次呼吸时胸腔深处熟悉的滞涩感,都像无形的钩子,轻易地撕开了她努力想要封闭的记忆闸门。
回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
她看见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被带到顾家那座宛如宫殿的宅邸。孤儿院的院长告诉她,她是幸运的,被北城顶级的豪门顾家收养。巨大的水晶吊灯晃得她睁不开眼,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她洗得发白的旧布鞋。她局促不安地绞着衣角,然后,看到了他。
十五岁的顾承聿,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衬衫,站在旋转楼梯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少年的身姿已见挺拔,眉眼精致却笼罩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冷冽。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斓的光影,那一刻,他像一尊遥不可及的神祇。
他走下来,脚步无声。在她面前站定,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欢迎,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然后,他漠然地转身离开,留下她一个人,站在空旷华丽得令人心慌的大厅里,第一次尝到了名为“卑微”的滋味。
画面跳转。
是十六岁的夏天。顾承聿代表学校参加击剑比赛,夺得冠军。颁奖礼后,一群世家子弟起哄要去庆祝。她被顾母要求跟着去“见见世面”。豪华的包厢里,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她像个格格不入的透明人,缩在角落。顾承聿被众人簇拥着,少年意气风发,唇角带着一丝难得的、浅淡的笑意。他接过别人递来的香槟,姿态优雅。不知谁提了一句:“承聿,听说你家那个小养女挺会画画的?”
顾承聿的目光终于扫向她,带着一丝玩味。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画画?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她该学的,是如何成为一个得体的淑女。”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把钝刀,将她偷偷藏在心底、视若珍宝的梦想,切割得支离破碎。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紧张而捏得发白的指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人眼里,她沈南乔本身,是毫无价值的。她的喜好,她的梦想,都抵不上“顾家养女”这个身份需要扮演的“得体”。
回忆的碎片开始加速,带着更深的痛楚。
她看见十八岁那年,顾承聿第一次带苏晚回顾家。苏晚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飘飘,笑容温婉,像一朵清新柔弱的小白花。顾承聿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专注与柔和。他甚至亲手为苏晚拉开椅子,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呵护着稀世珍宝。
那天晚上,顾承聿难得地来到她房间门口(她住在主宅另一侧的客房)。他靠在门框上,没有进去,只是看着她书桌上摊开的、她偷偷临摹的服装设计稿,眼神复杂。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说:“南乔,你以后……穿衣服的风格,可以试着像苏晚那样。清淡些,素雅些。你那些颜色太跳脱的衣服,收起来吧。”他甚至没有问过她喜不喜欢白色,没有问过她是否愿意。
那一刻,她感觉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看着他,想从他眼中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理所当然的平静。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喉咙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从那天起,她的衣柜里,只剩下了苏晚风格的衣裙。她开始对着镜子练习苏晚的微笑弧度,学习她说话时轻柔的语气。每一次模仿,都像是在自己的灵魂上套上一层枷锁,一层名为“顾承聿喜好”的枷锁。
最尖锐的痛,来自五年前那场火灾。
顾氏旗下一家高端会所电路老化引发大火。顾承聿当时正在顶层包厢与人谈事,被困火海。消息传来时,她正在顾宅,吓得魂飞魄散。没有任何犹豫,她抓起一块湿毛巾就冲出了门,不顾所有人的阻拦,疯了似的冲向火场。浓烟滚滚,热浪灼人,她呛咳得几乎窒息,呼吸道像被滚烫的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他的执念,在迷宫般的走廊里跌跌撞撞,终于找到了意识模糊、被浓烟呛倒的顾承聿。
她拼尽全力将他拖到相对安全的消防通道,用瘦弱的肩膀扛着他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往下挪。燃烧的碎屑不断落下,灼伤了她的手臂和后背。她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肺部疼得像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在消防员终于接应到他们的那一刻,她力竭晕倒。
醒来时,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喉咙肿痛,呼吸艰难,被诊断为吸入性损伤,肺部留下了永久性的病灶。顾母守在床边,满脸担忧和感激。她艰难地转动视线,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病房的门开了。顾承聿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有些憔悴,额角贴着纱布,但行动无碍。他走到她的床边,眼神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的情绪。
她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跃出喉咙。难道……他终于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奋不顾身?
然而,下一秒,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奇异的温柔:“晚晚……谢谢你。医生说,再晚一点,我就……”他后面的话,沈南乔已经听不清了。巨大的轰鸣声在她脑子里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色彩和声音。
原来,在她昏迷的时候,苏晚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医院。她只是站在警戒线外“焦急等待”,甚至可能因为吸入了一点飘散的烟尘而轻微不适,就轻易地“认领”了这份以命相搏的救命之恩!而顾承聿,这个她豁出性命救回来的人,竟然没有丝毫怀疑!他理所当然地相信了苏晚的谎言,将所有的感激和后怕,都倾注在了那个虚伪的女人身上!
她躺在病床上,看着他握住苏晚的手,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听着他一遍遍说着“晚晚,幸好有你”。而她,这个真正的救命恩人,像个笑话一样躺在病床上,承受着肺部撕裂般的疼痛,喉咙里堵满了血腥味和无法言说的绝望。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彻底掏空的容器,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极致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猛地将沈南乔从回忆的泥沼中拉回现实。她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蜷缩起来,毯子滑落在地。熟悉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头,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呕出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旧伤疤似乎也在隐隐作痛。
她喘息着,睁开眼。舷窗外,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的、冷漠的夜空。回忆像淬毒的匕首,将刚刚结痂的伤口重新剜开,鲜血淋漓。十年卑微的爱恋,五年前被错认的付出,直到婚礼上那场公开的、彻底的羞辱……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值得吗?为了一个从未真正看见过她的人,为了一个将她的真心踩在脚下、将她的付出拱手让人的男人?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迟来的钝痛。但这一次,疼痛之后,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一种从灰烬中爬出来的、冰冷的清醒。
她缓缓坐直身体,拿起面前小桌板上的温水杯,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冷的杯壁贴在滚烫的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的真实感。
够了。
真的够了。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旧钱包。在夹层的最深处,藏着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照片。那是很多年前,她刚被收养不久,顾承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随手丢给她的一块摔坏的怀表。她偷偷捡了回来,笨拙地修好了表盖,里面镶嵌着一张他少年时期模糊的侧脸照。这是她珍藏了十年的秘密,是她卑微爱恋的唯一凭证。
照片上的少年,眉眼清冷,侧脸线条完美得不近人情。曾几何时,这张脸是她全部的光和信仰。
沈南乔静静地看着照片,眼神平静无波。然后,她拿起杯子,将里面剩余的、冰冷的水,毫不犹豫地、缓缓地倒在照片上。
水渍迅速洇开,模糊了少年的眉眼,模糊了那些承载着痛苦与痴妄的岁月。照片上的影像在水的侵蚀下,变得扭曲、黯淡,最终化为一团模糊不清的污渍。
她将湿透、软烂的照片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塑料边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她起身,走向机舱后部的洗手间。
狭小的空间里,灯光惨白。她站在洗手池前,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亮的女人。镜中的女人也看着她,眼神里有痛楚的余烬,但更多的是决绝。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团湿漉漉的、承载着她十年荒唐的纸团。没有丝毫犹豫,她松开了手。
纸团无声地坠入金属垃圾桶底部,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像一颗心,终于坠入尘埃,归于死寂。
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刚刚攥过照片的手。水流很急,很冷,仿佛要将皮肤上残留的、关于那个人的最后一点气息和温度,都彻底冲刷干净。
关上水龙头,她抬起头,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水流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她对着镜中的女人,无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沈南乔。”
“从今天起,只为自己而活。”
“忘了他。”
“忘了顾承聿。”
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心底最深处那片被焚烧过的荒原上,激起阵阵回响。
忘了他。
忘记那个在北城呼风唤雨、却从未给过她一丝真心的顾承聿。
忘记那个她仰望了十年、燃烧了自己去温暖、最终却被弃如敝履的神祇。
忘记那个名字所带来的一切卑微、痛苦、绝望和屈辱。
这不是逃避。这是重生前,对腐朽过往最彻底的清除。
她回到座位。飞机依旧在平稳地飞行,穿越茫茫云海,朝着未知的彼岸。舷窗外的天际线,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黎明将至。
沈南乔拉上遮光板,将自己彻底隔绝在昏暗的光线里。她拿出那个小小的U盘,紧紧握在手心。金属外壳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踏实的力量感。这里面,是她仅存的、没有被“苏晚”和“顾承聿”污染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关于法律、关于语言、关于一个模糊却未曾完全熄灭的梦想。
她闭上眼睛,不再试图回忆,不再试图悲伤。身体依旧疲惫,肺部依旧灼痛,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平静笼罩了她。像风暴过后的海面,死寂之下,蕴藏着重新积蓄力量的暗涌。
十年痴妄,一场大火,一场婚礼闹剧。
烧尽了她的爱,也烧出了一个全新的、空白的地基。
现在,该由她自己,亲手在这片废墟之上,建造只属于“沈南乔”的王国了。
至于那个名叫顾承聿的男人……
她的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从此,是陌路。
是彻底、永恒的——遗忘。
飞机穿透云层,朝着破晓的曙光,坚定地飞去。机舱内一片昏暗,只有她紧握U盘的手,在昏暗中,透着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