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无声的告别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7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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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堂的喧嚣像退潮的海水,在沈南乔耳边留下尖锐的嗡鸣,最终归于一种死寂的真空。宾客们带着或惋惜或讥诮的目光散去,留下满室狼藉的鲜花、散落的彩带,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冰冷刺骨的尴尬与怜悯。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顾家管家福伯半搀扶半遮挡下,从那片猩红的地毯上离开的。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中。昂贵的头纱早已在混乱中被踩踏得不成样子,拖曳在身后,沾染了尘埃和屈辱。那枚滚落的钻戒,她没有再看一眼。它属于一场破碎的幻梦,连同她十年的痴心妄想,都该被彻底遗弃在那片刺目的猩红里。
    顾家的黑色宾利像一座移动的囚笼,将她载回那个她住了十年、曾以为是“家”的地方。暮色四合,顾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比教堂更冷的寒意。佣人们垂手肃立,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窒息感。
    福伯欲言又止:“南乔小姐,先生他……”
    “不必说了,福伯。”沈南乔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喉咙。她挺直了因剧烈咳嗽而微微佝偻的背脊,尽管这让她胸腔的闷痛更加尖锐。“他在哪里,与我无关。”
    她不需要知道顾承聿是守在医院,还是陪着苏晚。那个答案,只会是扎进心口更深的一把盐。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属于她和顾承聿——不,或许从来只属于顾承聿的——主卧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夜景,此刻却像一张冰冷的、巨大的黑色幕布。房间里还残留着早晨的忙碌气息,梳妆台上散落着昂贵的化妆品,衣帽间里挂着为她量身定制的各色衣裙,无一例外,都带着苏晚的影子。
    沈南乔的目光扫过这一切,眼神空洞,再无波澜。她走到巨大的穿衣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婚纱上沾着教堂地毯的细小绒毛和灰尘,精心打理的发髻散落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妆花了,眼下是未干的泪痕和浓重的乌青。唯有那双眼睛,在极致的疲惫和绝望之后,竟沉淀出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
    她缓缓抬起手,没有去解那些繁复的搭扣,而是猛地抓住婚纱领口镶嵌的昂贵蕾丝!
    “嘶啦——!”
    清脆而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冰凉的丝绸和坚硬的蕾丝花边在她指下应声而裂,像撕开一层虚伪的、禁锢了她十年的皮囊。
    一下,又一下。她不再顾忌价值,不再顾忌仪态,只是机械地、近乎粗暴地撕扯着这件象征着她可笑幻梦的华服。蕾丝崩断,珠片散落,昂贵的缎面在她手中变成扭曲的碎片。每一次撕扯,都像是在剥离一层依附在她骨血里、名为“模仿苏晚”的烙印。
    十年。她努力扮演着另一个人,努力活成他喜欢的样子。她穿苏晚风格的衣服,学苏晚说话的语气,模仿苏晚微笑的弧度,甚至连饮食都强迫自己适应苏晚的清淡口味,即使那让她味同嚼蜡,即使她的身体本能地渴望辛辣带来的刺激(那是她儿时唯一能记住的温暖味道)。
    为了更像,她甚至放弃了自己的专业,甘愿做他身边一个沉默的影子秘书,处理那些琐碎的、他不在意的工作。她的画具蒙尘,她曾梦想的独立设计师之路,在成为“苏晚替身”的那一刻,就被她自己亲手埋葬。
    值得吗?
    胸腔深处那股熟悉的灼痛再次翻涌,伴随着撕裂婚纱的喘息,剧烈的咳嗽再也无法抑制。
    “咳咳咳……呕……”她弯下腰,痛苦地捂住嘴,这一次,浓重的血腥味冲破喉咙的阻隔,一丝暗红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脚下破碎的白色婚纱上,晕开刺目的红点。每一次咳嗽都像要将肺腑震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的疼痛。这该死的后遗症,提醒着她五年前那场愚蠢的、几乎葬送性命的奔赴——为了救他。
    呵。多么讽刺。她为他留下的伤痕,成了她此刻狼狈的见证,而他,正抱着他心尖上的人,大概连她姓甚名谁都要抛之脑后了。
    沈南乔靠在冰冷的镜面上,急促地喘息,看着镜中那个咳得满嘴血腥、眼神却异常清亮的女人。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又有一种更坚硬的东西,在灰烬中悄然凝聚。
    门被轻轻叩响,带着一丝犹豫。
    “南乔小姐?”是顾承聿的助理陈默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格外公式化。
    沈南乔迅速擦去嘴角的血迹,用尽力气挺直身体,声音冷得像冰:“进来。”
    陈默推门进来,看到满地的狼藉和沈南乔身上那件被撕得不成样子的婚纱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随即被职业化的平静掩盖。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和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
    “顾总让我把这个交给您。”陈默将文件递过来,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这是……离婚协议。顾总已经签好字了。关于财产分割,里面写得很清楚,顾总不会亏待您。”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顾总说,天冷,让您别着凉。”他将那个丝绒盒子放在梳妆台上。
    沈南乔的目光扫过那份文件,封面上“离婚协议书”几个黑色大字,冰冷地宣告着一切的可笑结局。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只丝绒盒子上。不用打开,她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一件苏晚风格的羊绒披肩,或者开司米毛衣。顾承聿的“体贴”,永远带着苏晚的印记,是他习惯性施舍给“影子”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温暖。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她伸出手,没有去接那份协议,也没有看那个盒子。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稳定地抓住了桌面上那瓶她常用的、用于缓解呼吸道不适的喷雾。金属瓶身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告诉顾承聿,”沈南乔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房间的寂静,带着一种陈默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包括他施舍的”关心”,和他自以为是的”补偿”。”
    在陈默震惊的目光中,她猛地扬起手!
    “哐当——!”
    金属喷雾瓶带着尖锐的风声,狠狠砸在穿衣镜上!镜面应声而裂,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将镜中那个穿着破碎婚纱、眼神冰冷的女人分割成无数扭曲的碎片!连同她身后那个奢华却冰冷的房间,一起被割裂得面目全非。
    碎片四溅,有几片擦过沈南乔裸露的手臂,留下几道细微的血痕,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滚。”她背对着陈默,只吐出一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彻骨的寒意。
    陈默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慑住,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和那个伫立在碎片中央、背脊挺得笔直却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的身影,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满地的碎片,和被砸碎的、属于过去的镜像。
    沈南乔缓缓蹲下身,无视地上的玻璃碴,在散落一地的婚纱碎片中,精准地翻找出一个不起眼的、藏在衬裙暗袋里的小巧U盘。这是她仅存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里面是她利用无数个深夜,悄悄整理翻译的资料,是她曾经试图重拾翻译梦想的微弱火种。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这房间一眼,径直走向衣帽间深处最角落的一个旧行李箱。那是她刚被顾家收养时带来的,朴素、廉价,与这个衣帽间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她打开箱子,里面空空如也。
    她走到衣柜前,目光掠过那些价值不菲、却带着苏晚影子的衣裙。最终,她的手指停在最里面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上。这是她自己的衣服,是她来到顾家之前穿的,唯一一件没有被“改造”过的旧衣。
    她脱下身上那件象征屈辱和幻灭的破碎婚纱,像丢弃一团肮脏的抹布,任由它委顿在地。冰冷的地板接触到皮肤,激起一阵战栗。她换上那件旧棉裙,布料柔软却陌生。镜子的碎片里,映出她此刻的模样:素面朝天,脸色苍白,嘴唇因失血而毫无颜色,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历了极致的痛苦和愤怒后,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开始收拾行李。动作不疾不徐,却异常坚定。只拿走了几件纯属于自己的、没有任何模仿痕迹的旧物,几本翻旧了的专业书籍,还有那个小小的U盘。顾家给她的任何首饰、银行卡、奢侈品,她一件未动,全部留在原地,像丢弃一堆无用的垃圾。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个丝绒盒子上。她走过去,打开。果然,是一件质地极好的米白色羊绒披肩,触感柔软温暖,是苏晚最爱的颜色和款式。
    沈南乔拿起它,指尖感受着那昂贵的、不属于她的温度。然后,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猛地拉开了窗户!深秋的寒风瞬间灌入,吹起她散乱的发丝,也吹得她单薄的棉裙猎猎作响。
    她没有丝毫犹豫,扬起手,将那件崭新的、带着顾承聿施舍意味的披肩,用力抛出了窗外!
    洁白的羊绒在昏黄的庭院灯光下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像一只折翼的蝶,无声地坠落在楼下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很快,就会被夜露打湿,被尘埃覆盖。
    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寒意和那件被抛弃的“温暖”。沈南乔拉上旧行李箱的拉链,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咔哒。”
    一声轻响,锁住了过去,也锁住了那个卑微的、名叫“苏晚影子”的沈南乔。
    她拖着那个小小的、与顾宅奢华格格不入的旧箱子,赤着脚(高跟鞋早不知丢在了哪里),踩过冰凉的地板,踩过满地的婚纱碎片和玻璃碴,走向房门。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踩碎过往、迈向未知深渊的沉重与坚定。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囚禁了她十年、最终将她尊严碾碎的房间。
    走廊空旷,灯火辉煌,映照着她孤单而决绝的背影。她没有回头。
    该带走的不多,该舍弃的,从今往后,一样不留。
    包括那个名叫顾承聿的男人,和他给予的,一切。
    楼下客厅里,福伯担忧地看着她。她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福伯,麻烦您,帮我叫辆车。去机场。”
    福伯嘴唇动了动,终究化作一声叹息:“南乔小姐,您……保重。”
    沈南乔拖着行李箱,走向大门。每一步,都离那个名为“顾家”、名为“顾承聿”的牢笼更远一步。胸腔的疼痛依旧尖锐,喉咙里的血腥味尚未散去,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自由感,正从废墟的灰烬中,破土而出。
    夜色如墨,吞噬了她单薄的身影。
    行李箱的滚轮碾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声响。
    像是告别。
    更像是永不回头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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