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哲回到家时，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厨房传来“咚咚”的切菜声，节奏比往日急促，像是藏着没说出口的焦虑。母亲背对着门口，刀刃落在案板上的力道很重，胡萝卜丁切得大小不一——从前母亲切菜总讲究匀整，说过日子就像切菜，得有章法。
    “今天怎么样？”母亲头也没回，声音裹在油烟里，带着点飘忽。
    “还行。”许哲放下书包，金属搭扣撞在柜角，发出轻响。她盯着鞋柜上母亲新买的盆栽，叶片上还挂着水珠，“天文社的同学邀请我周末去青龙山观星。”
    菜刀猛地顿在案板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母亲转过身，围裙上沾着片青菜叶，眼底的红血丝比昨天更明显了些。“去多久？”
    “一天，晚上就回来。”
    母亲用围裙擦了擦手，指尖在围裙带子上反复缠绕。“和谁去？”
    “周晚、顾岸他们，社团的人。”
    “周晚？”母亲眉头拧成个结，“就是昨天送你回来的那个女孩？”
    许哲点头时，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她想起周晚昨天送她到楼下时，高马尾在路灯下划出轻快的弧线，笑起来露出的小虎牙沾着点冰淇淋渍，像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水果糖。
    母亲走过来，手搭在她肩上，掌心的温度有些烫。“小哲，你知道……我们刚搬来，很多事情还没处理好。研究所那边——”
    “我不会去签那份文件。”许哲拨开她的手，声音像被冻住的湖面，硬邦邦的，“永远不会。”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指节泛白。她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裹着太多东西——疲惫、无奈，还有一丝许哲读不懂的恐惧。“我不是不让你去，山顶风大，记得穿那件灰色冲锋衣，你爸以前给你买的那件。”
    许哲没说话，转身上楼。楼梯转角的相框里，父亲笑得一脸灿烂，怀里抱着小时候的她，背景是紫金山天文台的圆顶。照片边缘已经有些泛黄，就像那些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回忆。她推开房门，书桌上的天球仪还在缓缓转动，父亲送她时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宇宙中每个天体都有自己的轨道，看似孤独，实则彼此关联。”许哲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周晚校服后颈别着的星星徽章，不知为何，心跳漏了一拍。
    周末很快就到了。夜色如墨，面包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车灯刺破浓雾，像一柄银刃剖开黑暗。许哲靠在窗边，冰凉的玻璃贴着她的额头，余光却总忍不住飘向身旁的周晚——她正趴在星图上打盹，睫毛在路灯掠过的瞬间投下浅浅的阴影，指甲上的星月贴纸偶尔反光，晃得许哲眼睛发暖。身上那件灰色冲锋衣是出门前母亲亲手递过来的，她指尖碰到衣领时稍作停顿，最终只说了句“早点回”，此刻布料贴着后背，袖口残留着淡淡的松木香，让她莫名安心。
    周晚忽然醒了，揉揉眼睛指着星图说：“仙女座M31的最佳观测窗口是凌晨1点到3点，得抓紧架设备。”她从背包里掏出个橘子，剥得指尖发黄，掰了一半递过来，“我妈腌的金桔糖，你尝尝？”许哲接过时，指尖碰到她的掌心，像被星子烫了一下。前排的林砚扭过头，腮帮子鼓得像仓鼠：“顾岸，你那破电源能撑一整晚？上次在野鸭湖，两小时就歇菜了。”顾岸没搭理，键盘敲击声在车厢里轻响，屏幕冷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像覆了层霜。简亦谙坐在副驾，正低头翻着本天文词典，听见周晚说话，抬头笑了笑：“上次借你的《星图手册》看完了吗？我爸新给我买了本进阶版。”语气熟稔得像自家兄妹。
    车停在半山腰观景台时，夜风带着刺骨寒意。许哲裹紧冲锋衣下车，周晚已经举着红光手电朝她挥手，光束像跳动的脉冲星：“许哲！快来帮我！我爸新给我换了个目镜，说视野能宽三成呢！”她走过去蹲在望远镜旁，手指刚碰到调焦旋钮，就听见周晚说：“我爸教我”调焦要像系鞋带，松紧要刚好”，你爸怎么教你的？”许哲的心轻轻颤了颤，说：“他说”像等回信，急不得”。”顾岸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你父亲教得很细，连旋钮要顺时针转三圈再回半圈都记得。”许哲的手指猛地顿住——这个小习惯，是父亲怕她力气小拧过头，特意编的口诀，周晚却在这时拍了下手：“哎！我爸也有这种小规矩！说调焦轮要先朝左转半圈，说是”给星星留个打招呼的空当”！”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许哲看着她呼出的白气混着星光，忽然觉得这夜风寒气都轻了些。
    凌晨两点，其他人忙着拍星轨，许哲坐在被夜露打湿的岩石上，翻江澜给的笔记本。2009年10月15日的记录格外详细，父亲的字迹穿插在江澜工整的数据间，有些地方甚至画了潦草的笑脸，旁边标着“小哲今天认出了北斗七星”。周晚抱着杯热可可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头发上沾着片松针，许哲伸手帮她摘下来时，她忽然指着天空说：“你看猎户座的腰带，像不像我妈织毛衣时用的三根针？”许哲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忽然发现那些熟悉的星群，因为有了她的声音，变得格外明亮。
    “冷吗？”顾岸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递来两杯热可可。周晚接过去，冲他举了举杯子：“谢啦顾岸！回头让我妈给你做点曲奇，上次你说她做的蔓越莓味好吃。”顾岸的嘴角似乎动了动，没说话。许哲捧着杯子，听周晚跟简亦谙讨论拍摄参数，简亦谙指着相机屏幕说：“这里的曝光时间可以再调短点，不然星轨会糊。”像个靠谱的大哥哥。
    回程时晨光已爬上仪表盘。周晚靠在许哲肩上睡熟了，呼吸轻轻拂过她的颈窝，带着金桔糖的甜味。许哲小心地抽过她手里攥着的星图，背面用荧光笔写着“和许哲一起观星，开心！”，旁边画了两个牵手的小人，头顶都顶着星星。林砚揉着眼睛醒来：“顾岸，拍的星星导出来没？我妈要贴我房间墙上。”“侧袋，绿色U盘。”顾岸校准着参数。
    林砚手忙脚乱地翻找，却在摸到U盘的同时带出来个小盒子，里面滚出枚银色徽章——上面是北斗七星的图案，边角有道细微的刻痕。“哎？这不是你爸那枚吗？”林砚举起来对着光看，周晚被吵醒了，凑过来看了看说：“跟我爸书房里那枚很像！他说当年和许叔叔、顾叔叔一起做的，每人一枚。”简亦谙也探过头：“我爸也有！不过他说他那枚少了颗星，是当年被我不小心摔掉的。”
    顾岸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了顿，声音没什么起伏：“掉你家沙发缝里了。”他伸手拿过徽章，递给许哲，“我爸说，这枚该给你。”
    周晚打了个哈欠，靠回许哲肩上：“等下回去，我请你们吃我妈做的三明治，她凌晨三点起来烤的，说热乎的吃着舒服。”许哲低头看着她发顶的旋，心里像被晨光浸过，暖融融的。
    车在校门口停下，林砚抱着相机冲下车，嚷嚷着要去洗照片，简亦谙跟周晚挥挥手：“下午去图书馆吗？我把进阶版《星图手册》带给你。”“好啊！”周晚应着，转头对许哲说，“我家就在图书馆旁边，要不要去我家吃午饭？我妈做的番茄炖牛腩超好吃！”许哲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
    顾岸拎着设备经过时，忽然低声说：“江老师笔记本里夹着的星图，背面有你父亲画的猎户座，说”等小哲看懂了，就带她去看真正的银河”。”许哲愣住时，听见周晚在身后喊：“许哲！快点呀！”
    她转身跑过去，跟上周晚轻快的脚步。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像撒了把碎星。许哲想起刚才在星图上看到的牵手小人，忽然觉得，有些轨道，正在悄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