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玉荥】牢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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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恕睡醒之后,伸了个懒腰,突然发现牢门外的走廊尽头,有一个小小的身体也缩在墙角,倚在他的门栏杆上。
钟离恕走过去,变成人,披上衣服,用一支簪子挽起头发,隔着栏杆,戳了戳那人的肩膀。
那是个狱卒,但年龄很小,钟离恕觉得他比前几天自己见到的那个名叫赫连寻卿的孩子没大几岁。小狱卒一跃而起:“哎呀呀呀呀!!!”
钟离恕靠着栏杆坐下,笑道:“惊着你的美梦了?”
小狱卒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世子你吓死我了。”
“这儿只有你一个人吗?”
“对。县爷说,他担心世子一个人无聊,周围又没有别人,也没有同僚敢来,县爷就让我来了。”
“他想得还怪周全的。”
“世子,我本来跟县爷请愿,要去看着那些穷凶极恶的死囚的,但县爷没同意。”
“他当然不能同意了。你才多大?按道理,公家不能招用十六岁以下的小朋友吧?”
“我……我……”小狱卒压低了声音,“我十四岁来的,干了一年了,报年龄的时候报大了点,说是十六,虚岁,上一个县爷没管我。世子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钟离恕觉得他很好玩,于是问:“这么早就出家门啊?”
“我家有个姐姐,我还有个九岁的弟弟,姐姐已经嫁人了,弟弟要上学,我就出来赚些钱,补贴家用。”
钟离恕在他身上闻到一股很熟悉的气味,他招呼小狱卒近前来,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
“徐小元。”
“你姓徐?”钟离恕忽然提高了声调。
“啊,对,怎么了吗?”
“你姐姐是叫徐小月吗?”
“哇,世子认识我姐姐吗?我怎么不知道?”
“那你……你母亲姓什么?”钟离恕的声音里压抑着激动。
“我母亲姓代。世子问这些做什么?”
钟离恕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没什么。有吃的吗?现在什么时辰了?”
“中午了,世子再等等,马上就到饭点。”
钟离恕闭目养神,但徐小元可闲不住,问东问西。
“哎,世子,你家是不是特别有钱啊?”
“和其他在京城的达官显贵相比差得远。”
“京城在什么地方?”
“在临安。”
“临安在哪儿?”
“在余杭一带……就是离玉荥城很远很远,离肃州也很远,在南方。”
“南方?南方和北方有什么不同吗?”
“南方要比这里温暖,雨水也多,人也多,庄稼长得好,那边长的是稻子,这边长的是麦子。”
“咦?那有什么不同吗?”
“稻子种出来是米,麦子是面。”
“哦哦,我想起来了!但是稻米好贵啊,我只在姐姐出阁那天吃过那一次。世子家里平时是吃稻米吧?”
“我不常吃米饭。在家的时候,我喜欢吃肉。”
“肉?!”徐小元不可置信,“那……世子是每天都吃吗?”
“基本上每顿都吃吧。”
“我的天啊!这么有钱吗???”
“你养的狗不吃肉吗?”钟离恕奇怪地问。
“我家大黄吃剩饭和骨头。谁家这么奢侈,顿顿给狗吃肉啊?只有世子家可以吧?”
钟离恕自始至终一直闭着眼:“我家不养狗。”
“哎对了,世子,您怎么知道我家有狗?”
“你身上一股狗的味道。”
徐小元低头闻了闻:“不应该啊,我才洗的衣服。”
“我能闻到。我的鼻子比你家狗要灵多了。”
“哦!对哦,世子是狼狼,不是狗狗啊。”
……狼狼?这是什么称呼?
徐小元继续喋喋不休:“世子平时看小人书吗?”
这回换钟离恕问了:“什么是小人书?”
徐小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只有巴掌那么大,很陈旧,书页泛黄,起了毛边。
里面是一些简笔画,只有廖廖几个字,讲的是二郎神劈山救母的故事。
钟离恕从没见过这种小东西,很是稀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好有趣,但这书里的字怎么这么少?”
徐小元摸摸头:“世子……我……我不识字。只有弟弟上学,我没上过学,我不认字。”
钟离恕愣住了一瞬。
从小,伯父静禅就常对他说四个字:众生平等。
他从前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直到现在。
一个没有钱财、没有权势、没有门第、没有家世的人,这样的人过的日子,钟离恕无法想象。而徐小元也无法想象钟离恕的生活。
同样都是十几岁的年纪,钟离恕十三岁连中三元,风光无限;陈思齐十九岁,为官清廉,谦谦儒雅;宋温仁十九岁,官居宰相,年少有为;钟离恋十七岁,风光恣意,随性潇洒。他们代表着奇迹和人生的无限可能。
可徐小元呢?十四岁,谎报年龄出来赚钱,补贴家用供弟弟上学。他再过许多个十四岁,直到这一生结束,都几乎没有机会冲破泥沼,飞上云端。
众生从来就不是平等的,所以才会有人追求众生平等。
钟离恕想感叹天道不公,但他是这天底下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他问徐小元:“这上面的字,你识得几个?”
“哦,这个”山”,还有这个”二”,还有……还有这个”母”……这个”一”……还有这半个字,”木”……”
“那是一整个字,桃,桃花的桃。”
“哦……”
“小元。”钟离恕忽然叫他。
“怎么了世子?”
“……”钟离恕翻了翻手里的小人书,“我可以教你认识这上面的字。”
徐小元两眼放光:“哇?真的吗真的吗?谢谢世子!世子真好!我可想识字了,我一定好好学!”
徐小元很聪明,学得很快。钟离恕教完“杨”字,忽然停下,吸了吸鼻子,说:“有人来了,还有一条狗。”
果然,远处传来脚步声和铁链的声响。一个年长的狱卒牵着狼狗,拎着饭盒,快步走近。
他来到最里面的牢门前,把饭盒往徐小元面前一放:“两个人的,吃完了你赶快送回膳房去。”
说完,他就要走,但那只凶神恶煞的狼狗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死死站在原地,冲着钟离恕一顿狂吠。
狱卒拽着狗:“死疯狗,还不快走?”
钟离恕倒是一点儿也不害怕,悠闲地说:“这家伙是嫌它的领地上出现了别人,怕我抢它家呢。”
徐小元和那个狱卒一起笑了出来。
狼狗终于还是被拽走了。钟离恕探着头:“你们这里养的狗多不多?”
“不算很多,只有十条。”
“十条还不算多?”
“我们家的那条民巷,几乎人人都养狗,每天早上汪汪叫的,可吵了。”徐小元打开食盒的盖子,“世子,先吃东西吧。”
钟离恕盯着食盒里的那几个寒酸的馒头,清稀见底的粥和干硬的咸菜,陷入了沉思。
说实话,他真的一口也吃不下去。没有任何心理因素,就是因为他从来没吃过这么粗糙的食物。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和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智障皇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徐小元把一个白面馒头递给钟离恕:“世子吃这个,我吃这个黄面的。”
“……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白面比黄面精细多了。”
钟离恕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把这些维持生命的食物乱七八糟一起吞进了肚子。
最难过的是,他还没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