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演习后的余波(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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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浴
    舱室的门“咔嗒””一声合拢,把世界关在外面。我踢掉工装靴,鞋子砸在铁皮柜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工装裤浸透了汗和油,沉甸甸的,脱下来时能闻到自己身上混杂的气味:海盐、油烟、油漆、汗水,还有淡淡的铁锈味。
    淋浴间地面还留着前人的湿脚印。热水从锈迹斑斑的喷头涌出时,像万根银针扎进酸痛的肩胛。水柱顺着脊沟流下,冲走结在皮肤上的盐晶,在脚边汇成灰白色的漩涡。沐浴露的工业香精味与海腥味搏斗片刻,最终达成微妙的和解——这是航海人身体的气息,洗不掉,也不必全洗掉。
    擦身时,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眼袋浮肿,头发被安全帽压得塌向一边,手肘有新添的刮伤——是下午收拾演习器材时在舱门划的。热水冲过的皮肤泛着粉红,像蜕过一层皮。用毛巾抹去镜面水汽时,那点模糊的倒影竟有几分陌生,又无比熟悉。
    夜色中的驾驶台
    换了身干净无味儿的衣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上了驾驶台。
    推开驾驶台厚重的水密门时,凉意和黑暗同时涌来。雷达屏幕的绿光在舱内脉动,像深海巨兽缓慢的心跳。老陈和大副背对着门,并肩站在电子海图前。窗外的南海夜色浓得化不开,只有远处偶尔闪过的航标灯,像散落的星子碎在了海面。
    我进去时,两人都没回头。大副手指间夹着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俯身在海图上,手指滑动球形鼠标传来滴答声,他在标注明天的航线——从我们现在的位置,到上海外高桥码头,还有两天航程。
    “来了?”老陈先开口,声音有点哑。
    我站在一旁。空调吹的冰凉,驾驶台永远是船上最凉的地方,空调常年设在二十度,为了精密仪器的正常运转。窗外,月光从云隙漏下,在海面铺出一条碎银般的路。
    沉默持续了几分钟。只有雷达扫描线转动的嗡鸣,和高频电台偶尔的电流杂音。终于,我开口:“你这事儿,后来咋样了?”
    老陈没立刻回答。他把烟按灭在铝制烟灰缸里——那是用废弃的炮弹壳改的,边沿已经磨得发亮。烟蒂熄灭的瞬间,发出细微的“嘶”声。
    “后来,”老陈转过身,靠在海图桌沿。雷达的绿光从他侧脸扫过,照亮了眼角深刻的皱纹,“后来船长服软了。”
    他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大副手里的圆规顿了顿,在图纸上留下个小小的凹点。
    “怎么说?”我问。
    老陈笑了声,短促,干涩。“能怎么说?说不是针对我,跟我道歉呗。”他从工装口袋又摸出支烟,没点,只是在指间转着玩。烟卷被揉得有些软了,纸皮起了皱。
    大副直起身,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镜腿在他太阳穴压出深红的印子。“船长也是,”他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老陈都要下了,还较这个真。”
    老陈的故事
    老陈终于点上烟。打火机的火苗在他掌心拢着,映亮了他掌心的老茧和疤痕——那是三十年在海上留下的勋章。火光熄灭后,他的脸又沉入黑暗,只有烟头的红点是唯一的光源。
    “他道歉的时候,”老陈吐出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手在抖。我看见了。”
    驾驶台突然很静。能听见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能听见海浪轻拍船身的声响,能听见老陈吸烟时,烟草燃烧的细微噼啪。
    “他说,”老陈继续说,每个字都吐得很慢,“他说,规矩是规矩,但话重了。说在海上漂了二十年,最怕的就是松懈。说看见我不穿救生衣,血就往头上冲。”
    烟灰积了长长一截。老陈没弹,任由它弯成危险的弧度。
    “我说,”他顿了顿,“我说,老轨,我也在海上漂了三十年。我知道规矩。但今天,是真热,真累。”
    烟灰终于断了,落在甲板上,碎成灰白的粉末。老陈用脚尖碾了碾,那点灰就散了,不见了。
    即将到来的告别
    大副重新俯身看海图。但他没在画航线,只是看着。图纸在绿光下泛着陈旧的黄,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等深线、暗礁、推荐航线、潮汐表。那是我们正在航行的世界,缩略在方寸之间。
    “什么时候下?”我问。其实我知道答案——到上海就下。但还是问了。
    “靠妥就下。”老陈说。烟快燃到过滤嘴了,他深吸最后一口,把烟蒂按灭在弹壳烟灰缸里。这次按得很用力,烟蒂扭曲变形,像某种垂死的生物。“行李都收拾好了。就一个箱子,跟三十年前上船时一样。”
    他笑了。这次笑声真实了些。“那时候箱子是帆布的,现在换成了塑料的。就这点区别。”
    高频电台突然响起电流声。是附近有船在呼叫交管。闽南口音的普通话,报着船位航向。大副过去调了调频率,杂音小了,那声音清晰起来:“……”闽渔368”,航向095,航速8节,请求避让……”
    大副拿起话筒回复。他报数据时声音平静专业,是那个我们熟悉的大副。通话结束,他放下话筒,没立刻回海图桌,而是站到舷窗前,望着外面的夜海。
    夜色深沉
    月光从云后完全出来了。海面铺满了碎银,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黑暗尽头。我们的船切开这片银光,留下长长的、逐渐愈合的伤痕。远处有货轮驶过,航行灯在墨黑的海面上划出红绿的轨迹,像流星坠入深海。
    “其实,”老陈突然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船长那话,我年轻时也说过。”
    我和大副都看向他。老陈没回头,依然望着窗外。
    “那会儿我刚当上水手长,在一条老散货船上。有个小伙子,演习时没戴安全帽。我当着全船人的面,骂得他狗血淋头。”老陈顿了顿,“后来他哭了。不是委屈,是怕。怕我真把他扔下船。”
    他转过身,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像笑,又不像。
    “现在轮到我了。”他说,“轮到我被年轻人骂”给脸不要脸”。”
    大副走回来,拍了拍老陈的肩膀。没说话,只是拍了两下。男人之间的安慰,不需要语言。
    余音
    夜深了。我该回去了。起身时,椅子腿刮过甲板,发出刺耳的响声。
    “走了。”我说。
    老陈点点头。大副也点点头。
    走到门口时,老陈突然叫住我:“卡带。”
    我回头。雷达的绿光正好扫过他,那张被海风雕刻了三十年的脸,在幽光中显得格外清晰。每道皱纹里都藏着故事,每个故事都关于海。
    “明天早饭,”他说,“给我多打俩鸡蛋。要煎的,单面。”
    “好。”我说。
    推开驾驶台门,走廊的温暖空气涌来。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老陈和大副又并肩站在了舷窗前,两个背影在雷达绿光和银白月光的交织中,像两座古老的礁石。
    门在身后合拢,把驾驶台的凉意和绿光关在里面。走廊的灯昏黄温暖,照着通往舱室的路。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船会继续航行,而有些人,会在某个港口下船,不再回来。
    这就是海上的日子。人来,人往,只有大海永远在那里,用同样的潮汐,送别又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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