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演习后的余波(上)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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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厨房里的争分夺秒
    演习结束的广播声还在耳边回响,我和大厨已经冲进厨房。墙上的钟指向四点二十——比正常晚餐准备时间晚了整整五十分钟。大厨一脚踢开冰柜门,冷气混着鱼腥味扑出来,他捞出那锅中午就炖上的把子肉,褐色的汤汁在锅里晃动,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块在浓油赤酱中沉浮。
    “淘米!六勺!”大厨头也不回地吼,手里的炒锅已经架在火上。我扑向米缸,塑料米勺刮过缸底发出沙沙的声响。白米在滤筐里冲洗时,水瞬间变成乳白色——这是新米,上个航次在上海补的,淀粉含量高,煮出来油亮。
    洗菜池里堆成小山。我抓起西芹,一根根抽掉背面的老筋,纤维断裂的脆响在紧张的空气中格外清晰。大厨那边,油锅已经冒起青烟。蒜末扔进去的瞬间,“滋啦”一声炸开,香气像无形的波浪撞在厨房四壁。他颠锅的动作幅度很大,锅里的青菜跟着翻飞,绿油油的光泽在火光中闪现。
    “餐盘!”大厨炒着菜突然喊。我拉开消毒柜——不锈钢餐盘整齐码着,还带着余温。幸亏中午洗完直接消了毒,现在抽出来就能用。盘子在备餐台上摆出队列,每个间隔两指,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餐厅里的饥饿大军
    四点十分,第一道菜出锅。蒜蓉西芹装进不锈钢深盆,翠绿的菜叶上油光发亮。餐厅外已经传来脚步声——是机舱的小伙子们,他们总是最早来,工装上还沾着油污,安全帽拎在手里,头发被汗水浸成一绺一绺。
    “开门!”有人拍打餐厅门。大厨吼道:“等着!”手里还在翻炒下一锅。豆干炒肉片在锅里滋滋作响,酱油的焦香混着豆制品的醇厚气味弥漫开来。
    我抽空瞥了眼窗外。夕阳正沉向海平面,把海面染成金红色。甲板上,水头带着几个人在收拾演习后的残局——救生衣堆成小山,消防水带像巨蟒盘在缆桩旁。老陈不在其中,大概还在会议室“喝茶”。
    开饭的喧腾
    五点二十五分,餐厅门终于打开。
    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涌进来。二十几个人挤在打饭窗口前,铝制饭盒、不锈钢餐盘、甚至有人直接把安全帽倒扣着当碗。声音瞬间炸开——
    “多打点肉!下午饿坏了!”
    “青菜!多青菜!”
    “汤呢?汤在哪儿?”
    小李挤在最前面,他直接把饭盒递进窗口:“大厨,肉汁多浇点!”大厨舀了满满一勺把子肉,褐色的肉块颤巍巍堆在米饭上,浓稠的酱汁顺着饭粒缝隙往下渗。小李接过饭盒时,油脂已经浸透了半碗饭。
    轮机部的几个人围坐在靠窗的桌子。老唐——下午和老陈搭档探火的那位——正用筷子仔细挑出把子肉里的八角,一颗颗排在餐盘边缘。“这肉炖得透,”他对旁边的人说,夹起一块对着光看,肥肉部分已经半透明,“起码煨了四小时。”
    年轻人那桌最闹。小高在讲下午的演习,手舞足蹈:“老陈那一下窜起来,我跟你们说,真像鲤鱼打挺!”他模仿着老陈从救生艇里站起来的动作,差点打翻邻座的汤碗。
    “船长那话也确实重了。”有人小声说。
    “重啥?规定就是规定。”接话的是三副,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隔壁桌,正慢条斯理地剔鱼刺——大厨给他单独蒸了条鱼。“演习就是打仗,打仗能说”我没来得及”?”
    餐厅突然静了一瞬。所有人都听见了,但没人接话。只有餐具碰撞的声音,咀嚼的声音,喝汤的声音。窗外,夕阳又沉下去一寸,海面的金红色向深紫色过渡。
    食物的慰藉
    我把汤桶推出来时,人群又涌过来。紫菜蛋花汤,表面漂着金黄的油星和翠绿的葱花。舀汤的勺子下去,带起沉底的蛋花和紫菜,热气扑面而来,带着海洋的鲜和鸡蛋的醇。
    水头是最后一批来的。他换了身干净工装,但头发还湿着,应该是刚冲了澡。他没去挤,等人少了才递过饭盒。“正常打就行。”他说,声音有些哑。我给他多舀了勺肉——下午他拉架时挨了老陈一肘子,左肋应该还疼。
    大厨终于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自个儿的搪瓷碗。他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扒了两口饭,突然起身往水头那桌走去,放下一小碟泡菜——他自己腌的四川泡菜,萝卜皮还脆着,辣油红亮。
    “就这一碟,分着吃。”他说完又回角落。水头愣了愣,夹了片泡菜放进嘴里,嚼了很久。
    餐厅渐渐被一种温饱后的宁静笼罩。饿极时的喧闹过去了,现在是细嚼慢咽的时光。小李在挑西芹里的蒜末——他不吃生蒜;小高把肉汁拌得饭粒油亮;老唐终于挑完了所有香料,开始专心吃饭。
    窗外完全黑了。舷灯亮起,在墨黑的海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餐厅里的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和远处主机的震动形成某种和声。
    我收拾完最后一摞餐盘时,餐厅已经空了。只有几个烟头在烟灰缸里慢慢熄灭,残存着青烟。地面有洒落的饭粒和菜汤,要等会儿来拖。
    推开厨房门,大厨正在刷锅。水流冲在锅底结的焦痂上,发出滋啦的声响。他没回头,说:“明早吃面条,可以晚点起。”
    “嗯。”我应了声,开始擦操作台。油渍在抹布下化开,留下湿润的痕迹。这个漫长的、充满警报和冲突的下午,终于沉入食物的温热和洗刷的水声中。而大海在窗外铺展,一如既往地深,一如既往地沉默。
    残局
    最后一个人离开餐厅时,墙上的钟指向六点四十。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把满桌狼藉照得无所遁形——餐盘堆叠成油腻的小山,有些盘底还黏着酱色的饭粒;汤碗里漂着紫菜残骸,像微型海藻养殖场;地上洒落的菜汤已经凝成深色油渍,踩上去微微发黏。
    我拧开水龙头。热水冲进双槽洗碗池的瞬间,蒸汽轰然升起,在玻璃窗上蒙了层白雾。洗洁精挤得太猛,柠檬味的泡沫涌出槽沿,顺着池壁往下淌,在地面汇成小小的白色湖泊。
    第一摞盘子沉入水底时,油花在水面绽开虹彩。钢丝球擦过盘底的焦痂,发出类似砂纸打磨的沙沙声。最难洗的是盛把子肉的深盘——酱汁在盘底凝结成琥珀色的硬壳,要先用水浸泡,再用指甲一点点抠掉。
    洗碗的节奏有种催眠的效果。手在热水里泡得发红,指尖的皮肤起皱,像退潮后沙滩的纹理。窗外的南海夜幕完全降临,舷灯在墨黑的海面上投出摇晃的光路。偶尔有飞鱼跃出水面,银白的肚皮在灯光下一闪而过,像转瞬即逝的念头。
    消毒柜亮起红灯时,我正刷最后一口炒锅。锅底结着顽固的焦痕,是下午大厨急着炒菜火开太大留下的。小苏打加白醋,看着泡沫“滋滋”地沸腾起来,像微型的火山喷发。钢刷刮过锅底的声音尖锐刺耳,却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踏实——这是劳作结束的号角。
    清洁
    扫地时,扫帚苗划过地面的第一声轻响,惊动了躲在冰箱下的蟑螂。它飞快地窜出,消失在货架阴影里。我手腕压着扫帚,贴着地砖接缝前进,卷起的碎屑在畚箕里堆成小山:饭粒、鱼刺、蒜皮,最底下还埋着半片破碎的瓷勺——不知是谁吃饭时摔的。
    拖把在水桶里旋转,带起漩涡。污水在地面画出半圆,流向地漏时发出贪婪的咕嘟声。最难清理的是餐桌腿周围的油渍,要用鞋尖抵着抹布反复擦拭,如同打磨甲板上顽固的铁锈。清洁剂的气味混着海腥气,在空气里发酵成独特的配方——这是每艘船都有的、家的气味。
    垃圾袋扎口时,虾壳和菜叶在袋里发出细碎的响动,像远去的潮声。我提着袋子走向船舷,厨余落海的“扑通”声被浪涛温柔吞没。夜色中的大海深不见底,能包容一切琐碎的污秽。
    回到厨房,做最后一次巡视。不锈钢台面擦到第三遍时,终于映出顶灯的完整倒影,像风暴过后平静的海面。餐具在架上泛着冷白的光,蒸锅倒扣在灶上,抹布整齐晾在通风口。这个战斗了十小时的空间,终于恢复秩序。
    关灯。黑暗瞬间吞没厨房,只有应急指示灯在角落泛着幽绿的光,像深海鱼的眼睛。
    推开生活区的门,走廊寂静。某间舱室里传来电视声,是晚间新闻的前奏音乐。经过水头房间时,听见他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没事,就蹭了下……你别听他们瞎说……”大概是在跟家里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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