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演习前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07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清晨六点半,天光还带着夜色的残余,船长的群消息突然在生活区炸开:“1430时全船消防救生演习。各部位提前准备。”
手机屏幕的冷光在昏暗的舱室里切开一道口子。我把脸埋进枕头,布料上还残留着昨夜甲板带回的海盐气息。演习安排在下午两点半,这意味着上午的活计必须提前完成,午休也将被压缩——在海上,时间从来不是线性的,它被各种指令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
走廊里传来最早的动静。是水头的脚步声,他左脚鞋跟钉了块铁皮,踩在钢板上哒哒作响,像老式座钟的摆锤。这声音在清晨六点四十五分准时经过我的舱门,分秒不差。我数着他的脚步远去,在第七声时坐起身。舱壁上的温度计指着28度,南海的清晨已经带着黏稠的热意。
推开厨房水密门时,蒸汽像白色的巨浪扑面而来。大厨正在揉面,赤裸的上身布满汗珠,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油腻的光。面团在他粗壮的手臂下发出沉闷的拍打声,每一次摔在案板上都让不锈钢台面微微震颤。
“今儿做戗面馒头,”他头也不回地说,声音混在揉面的响动里,“演习完那帮崽子饿得快。”他往面团里揣进一把干面粉,面粉扬起细白的雾,在晨光中缓缓沉降。
我系上围裙,布料上还沾着昨日的油渍。削土豆的工作从凌晨六点五十开始,削皮器在掌心转动,棕色的外皮卷曲落下,在塑料桶里堆出小小的山峦。第一个土豆削完时,窗外传来救生艇发动机试车的轰鸣——那声音低沉、固执,像被困在铁笼里的野兽在撞击栏杆。
“右舷救生艇,”大厨突然开口,他正往蒸笼里摆馒头坯,每个间距正好两指宽,“启动马达上周就有点涩,三副让大管看了没?”
“说是今天演习前再查一次。”我答。削皮器在土豆表面犁出连续的弧线,这个动作已经成为肌肉记忆。在海上,重复是最好的修行。
七点半,馒头上了蒸笼。大厨掀开锅盖的瞬间,白雾轰然升腾,把他的脸完全吞没。他在雾气中眯起眼睛,用长筷子快速戳了戳馒头表面——弹性正好。蒸汽模糊了舷窗,窗外的南海正从靛蓝褪成鱼肚白,远处有渔船的灯火,像散落的星子正在一颗颗熄灭。
八点整,我推开甲板水密门。晨风带着海盐特有的清新扑面而来,与厨房的油烟味形成鲜明对比。水头已经在船尾,工具摆了一地:三把敲锈锤从小到大排列,钢丝刷的铜丝在晨光中泛着金属冷光,五罐防锈漆的标签被晒得发白,上面印的生产日期是三年前的春天。
“左舷栏杆中段,”水头用锤子指了指,锤头在空中划出短促的弧线,“锈得最狠那截,去年在波斯湾沾的盐雾,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我接过中型敲锈锤。木柄被磨出了温润的包浆,握在手里正贴合掌心的弧度——这是水头用了十年的工具,去年我上船时他传给了我。锤头有些偏,他说这样敲锈时能借上巧劲。
敲第一锤时,铁锈像红褐色雪片迸溅。晨光正好从东南方射来,锈尘在光线中形成短暂的红雾,海风一吹就散向蔚蓝。那声音很特别——沉闷中带着清脆,像某种古老的乐器。水头蹲在旁边,用钢丝刷清理角落,刷毛刮过钢铁的嘶嘶声,像蛇在沙地上爬行。
“九八年在鹿特丹,”水头边刷边说,眼睛盯着锈迹最深处,“除锈除到一半下冰雨,铁锈混着雨水流得满甲板都是,像血。”他手腕一转,刷子探进焊缝,这个角度只有他二十年的经验能找到。“那会儿用的还是桐油漆,味道冲得人掉眼泪,但防锈效果好,现在这化工漆……”他摇摇头,没说完。
我们轮流作业。我敲锈时,他打磨;他刷漆时,我清理工具。猩红的油漆覆盖锈迹的瞬间,新鲜的亮色与斑驳的褐红形成刺眼的对比。水头刷漆的动作很稳,手腕悬空,全靠小臂的力量带动刷子。油漆在刷毛间拉出细丝,在晨光下闪着黏稠的光泽,像凝固的血。
九点,我起身去量水。淡水舱在生活区下层,顺着铁梯往下走时,温度逐渐降低。测量孔盖在走廊尽头,拧开时铁锈碎屑簌簌落下,在甲板上铺出红褐色的星图。
钢尺垂下去,带着轻微的呼啸。触底时传来的震动通过手掌直抵肘关节——这触感永远不会骗人,就像老水手摸桅杆就知道风的脾气。刻度停在3。2米,我对着光确认三次,才在记录本上写下数字。笔尖划破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拍照是公司规定。我靠左舷举起相机,背景特意框进水头——他正弓着腰刷漆,安全帽檐在脖颈后投下楔形的阴影,刷子在栏杆上留下匀称的红痕。晨光把他花白的鬓角照得雪亮,那些白发像是海风与岁月共同打磨出的盐霜。照片发到工作群,三副秒回“收到”,接着补了句:“演习前把2号救生艇的食品箱检查一下。”
驾驶台接电话的是值班水手老纪,背景里能听见电台的杂音和三副的说话声。“左43右102,正常。”我报完数据,对方重复确认后挂断。对讲机别回腰间时,塑料外壳已经被太阳晒得温热,那温度透过工装传到皮肤上,像个小暖炉。
挂断了电话,我右回去跟水头接着活儿干。
不知过了多久,我正给最后一段栏杆收边。油漆刷在转角处画出圆满的弧线,猩红的漆膜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泽。水头蹲在一旁清理工具,煤油浸透的棉纱在他指间拧出深色的汁液。
“十点了,”他头也不抬地说,声音混在钢丝刷刮擦铲刀的声响里,“你该去厨房了。”这是我们的默契——甲板的活计可以暂停,船上的三餐不能耽误。我放下油漆刷,刷柄在油漆罐沿磕了磕,抖落多余的漆滴。
从船尾到厨房要经过七道水密门。推开第三道门时,生活区的气息扑面而来——洗洁精的柠檬味、淡淡的人体气息、还有某种说不清的、所有远洋轮共有的“船味”。这种味道在走廊里沉积了二十年,浸透了每一块钢板。
推开厨房水密门,热浪像实质的墙壁推来。大厨已经在灶前,背上深蓝色的工装服洇出大片汗渍,形状像幅抽象的海图。他正用长勺搅着一锅汤,乳白色的鱼汤在锅中翻滚,带出细小的气泡。
“来了?”他侧过半边脸,颧骨上沾着面粉,“先把土豆削了,今儿做咖喱鸡。”不锈钢盆里堆着土豆,表皮还沾着湿泥,是昨天在洋浦补的货。我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在土豆上,泥浆在池底晕开棕色的云。
削皮器在掌心转动。第一个土豆削到一半时,二副推门进来。他穿着熨烫平整的短袖制服,肩章上的两道杠在厨房的蒸汽里有些模糊。这不是他常来的时间——高级船员通常避开午前忙碌的厨房。
“大厨,”二副靠在门框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不锈钢门板,“下午演习,伙食怎么安排?”他眼睛下有淡淡的阴影,昨夜应该没睡好。
大厨头也不回地往汤里撒了把白胡椒粉:“照旧。演习餐,肉多油大,饭管饱。”胡椒粉的辛辣味在蒸汽中炸开,二副皱了皱鼻子。
我继续削土豆。削皮器在土豆表面犁出连续的弧线,棕色的外皮卷曲落下,在垃圾桶里堆出小小的山丘。二副没走,他踱到窗前,看着舷外的海。今天南海平静得像块巨大的绸缎,只在船尾被犁开长长的白色航迹。
“这次演习要测速,”二副忽然说,手指在舷窗玻璃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从警报响到全员集合,公司要求三分半。”他在玻璃上留下的指痕很快被蒸汽模糊。
大厨切洋葱的手顿了顿:“三分半?上次是四分钟。”菜刀落下,洋葱在刀下碎裂,辛辣气猛地窜起。他眯起被熏疼的眼睛,眼皮快速眨动。
“新规,”二副转身,背靠着舷窗。晨光从他背后射来,给他的轮廓镀上毛茸茸的金边。“全球船队统一标准。安全科那帮人坐在办公室里掐表。”他语气平淡,但“安全科”三个字带着特殊的重量。
我削完最后一个土豆,把土豆放进清水盆。去皮后的土豆在清水中浮沉,表面渗出细小的淀粉颗粒,把水染成乳白色。二副走过来,顺手从盆里捞起一个土豆,在手里掂了掂。
十点半,鸡肉下锅。大厨热油的动作很大,半锅油在锅中晃荡,冒出细密的青烟。蒜末姜片下锅的瞬间,香气炸裂,迅速填满厨房的每个角落。二副被呛得咳嗽一声,退到门边。
“你们继续,”他摆摆手,眼睛被油烟熏得发红,“我回去眯会儿。”他推门离开,橡胶密封圈发出放气的轻响。
大厨这才放松下来。他颠锅的动作恢复了往常的流畅,鸡块在锅中翻滚,表皮在热油中迅速变成金黄色。“官大了就是事多,”他嘟囔着,往锅里倒入咖喱粉。黄色的粉末在热油中化开,染黄了每一块鸡肉,浓郁的香料味盖过了之前的蒜香。
我开始切胡萝卜。橙红色的胡萝卜在刀下变成滚刀块,断面渗出细小的汁液。窗外的海面上,我看见二副走向右舷救生艇。他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用脚尖碰碰甲板上的固定环,或是仰头看看吊艇架的锈迹。
“你看他,”大厨忽然说,手里的锅铲没停,“走路的样子跟老船长越来越像。”他把椰浆倒进锅里,乳白色的液体在咖喱中化开,颜色变成温暖的姜黄。
我仔细看二副的背影。确实,那种微微后仰的姿势,双手背在身后的习惯,还有时不时停下来审视什么的样子,都像极了老船长。老船长去年退休了,走的时候在驾驶台拍了最后一张照片,背景是渤海湾的晨光。
十一点,厨房进入最忙碌的阶段。饭锅跳闸,米香混着蒸汽喷涌而出。大厨开始炒青菜,蒜蓉在热油中爆香,青菜下锅时发出巨大的滋啦声,叶子在高温中迅速塌软。
我负责摆餐具。不锈钢餐盘在备餐台上摆出整齐的队列,每个旁边放好勺筷。透过打饭窗口,能看见餐厅里已经有人坐着等——是机舱的小伙子们,他们总是最早来,工装上的油污在晨光中发亮。
十一点半,二副又来了。这次他换了件制服——刚才那件沾了油点,现在这件崭新,折痕清晰可见。他手里拿着对讲机,电流的杂音断续传出。
“演习两点半开始,”他靠着门框,眼睛看着大厨炒菜的背影,“消防演习十五分钟,救生演习二十五分钟,讲评十分钟。”他说得像在念清单,每个数字都精准、无情。
大厨没回头,往锅里加了勺盐:“知道了。绿豆汤在冰柜,自己拿。”
二副真的去开了冰柜。冷气涌出的白雾中,他端出那个不锈钢汤桶。桶壁上结着细密的水珠,在他指间留下湿痕。他舀了碗,站在窗前喝。阳光透过绿色的汤液,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