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受伤的离港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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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三点五十分,我在黑暗中惊醒,仿佛身体里装着无形的潮汐表。手指按掉闹铃前,屏幕的蓝光在舱壁上投出摇曳的水波纹。套上工装时,布料还带着昨日的海盐气息,肘部磨破的补丁摩擦皮肤,像老船长的掌纹。
    水头的敲门声在三点五十五分准时响起,像锤击空油桶的闷响。“卡带!起来走绑扎检查!”他的声音带着隔夜的沙哑。我拉开舱门,看见他安全帽檐下深陷的眼窝,像两个被岁月冲刷的锚孔。
    甲板灯将黑夜撕开苍白的缺口。我们的影子斜斜地铺在防滑纹上,随着步伐变形扭曲。水头递来的绑扎棍冰凉刺骨,手柄缠着的电工胶布已磨出毛边。“三号贝位,”他呵出白气,“昨天卸货时扭锁有点响。”
    我们沿左舷巡行。钢丝绳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泛着冷冽的青光,像蛰伏的巨蟒。走到二号舱时,脚下传来细微的振动——是轮机舱在预热主机。水头单膝跪地检查扭锁,手套摩擦金属的声响惊起了桅杆上的宿鸟。
    “这个松了。”他用扳手敲敲锁具,铛铛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我递过液压扭矩扳手,看他手臂肌肉绷紧。扭锁咬合时发出的咔嗒声,像子弹上膛般干脆。
    凌晨四点的贝走道像钢铁迷宫,我们的脚步在网格板上敲出空洞的回响。水头在前,我在后,手电光柱在集装箱壁上切割出晃眼的白斑。检查到三号贝位时,我正俯身去摸扭锁的销钉,左腿不慎踩进两个舱盖的接缝。
    剧痛像烧红的铁钎刺穿小腿。舱盖锋利的边缘啃进胫骨,工装裤瞬间洇出深色。我闷哼一声,双手死死撑住潮湿的钢板。水头闻声回头,手电光扫过我扭曲的脸。
    “卡住了?”他蹲下身,手套抹过结露的舱盖。我的冷汗滴在铁板上,迅速凝成盐霜。尝试抽腿时,撕裂感让眼前发黑——舱盖像饥饿的钢铁兽咬住了猎物。
    水头用绑扎棍插进缝隙撬动,金属摩擦声刺得牙酸。“忍忍。”他小幅度转动棍子,像在开启生锈的保险箱。当腿终于挣脱时,安全裤腿留下个撕裂的豁口,还好没有破皮流血,只是青了一大块。
    我靠着集装箱喘气,腿在发抖。
    “能走不?”
    咬咬牙撑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但绑扎检查不能停,还有几个贝位待查。我改用小步挪动,手始终扶着冰冷的箱壁。水头放慢速度,手电光特意照亮每个凹陷处。
    走到五号贝位时,疼痛已变成持续的钝痛。我检查扭锁的动作慢得像慢镜头,但更专注——指尖仔细感受销钉的卡位,耳朵捕捉钢丝绳的绷紧声。这意外的伤痛,反而让我真正读懂了钢铁的语言。
    当晨曦染红克令吊的吊臂,我们终于查完最后一个贝位。水头拍拍我肩膀:“还行,没哭鼻子。”他眼角的笑纹里藏着我没见过的赞赏。这一刻,腿上的伤忽然成了勋章。
    解缆作业在晨光中展开。二副在船尾指挥,手势在雾中划出无形的轨迹。尼龙缆绳带着夜露弹回时,在空中抽出清脆的鞭响。我紧握撇缆绳,感受到它挣脱束缚时的猛烈颤动。
    主机启动的震动从脚底传来,像巨兽苏醒的心跳。厨房飘出煎蛋的香气,与柴油味奇妙地融合。大厨从舷窗探出头:“完事喝粥!加了干贝!”他的围裙上沾着面粉,像北极星落在深蓝布料上。
    引水员离去时,朝阳正跃出海平面。他的白色制服在晨光中一闪,消失在舷梯下方。我们的船开始缓缓移动,劈开金箔般的海面。
    “转一圈?”水头抹了把眉梢的露水。我们从船首开始巡行,锚机链舱的盖板严丝合缝。走到船中时,发现通风筒的防雨罩没扣牢,在风中啪嗒作响。水头踮脚扣紧罩子,动作利落得像老渔民收网。
    厨房窗口飘来油炸桅的香味。大厨正用长筷翻动油锅,黄金色的油条在沸油中旋转。餐盘碰撞声、粥锅沸腾声、还有隐约的电台天气预报声,交织成启航日的交响乐。
    当第一缕阳光射进驾驶台,三副正在雷达屏上标记航线。他的咖啡杯在控制台上留下棕色的圆印。船长举着望远镜观察海面,镜片上的晨光像跳动的火焰。
    我沿着右舷继续检查。救生艇的固定索紧绷如弓弦,消防栓的接口盖旋得严实。在船尾甲板,发现一截断掉的扎带随风滚动,像逃亡的海蛇。水头弯腰捡起,随手塞进工具袋:“这些小东西最要命。”
    回到生活区时,早餐的蒸汽模糊了舷窗。老陈正讲着昨晚的梦:“梦见锚链变成大蟒蛇,追着我满船跑!”众人哄笑声中,水头默默往粥里加了两勺胡椒粉——这是他航行多年的防晕船秘方。
    八点整,船钟敲响。我们已驶出港湾,陆地变成模糊的轮廓。水头站在船头眺望,海风吹起他花白的鬓发。这个场景,与三十年前他第一次远航时如此相似,只是那时站在这里的是他的师傅。
    忙完了甲板,又回到了厨房。
    推开厨房水密门时,腿上的伤猛地抽痛,让我踉跄扶住门框。晨光正斜照在不锈钢操作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大厨背对着我颠锅,炒勺与铁锅碰撞出铛铛的响声,像在敲打着启航的钟声。
    “来得正好!”大厨头也不回地喊,“洋葱切了,土豆削了,稀饭搅着点!”他的围裙带子松了,随着动作在腰后晃荡。我挪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时,腿疼得让我不得不靠在台沿上。
    洋葱皮在水流下打着旋,像小小的枯叶船。我握紧菜刀,每一下切割都让小腿的伤口绷紧。当眼泪模糊视线时,不知道是因为洋葱的辛辣,还是疼痛的生理反应。土豆在手中打滑,削皮刀险些划到指节——这是腿伤让我失去往日的灵活。
    大厨突然扔过来一包冻虾仁:“化上!中午炒西芹。”冰袋触到伤口时,我倒抽一口冷气。他这才回头瞥我一眼:“腿咋了?”没等我回答,又转身去调酱汁:“航海的人,身上没几道伤才不正常。”
    我慢慢挪到蒸箱前,米香已经弥漫开来。搅粥勺时,不得不把重心放在右腿上,左腿虚点着地。粥沫溅到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洗碗池里堆着早餐的碗碟,油花在水面聚成虹彩。
    切西芹时,我找了张高脚凳坐下。刀起刀落间,渐渐找回了节奏。腿还在疼,但成了背景音——像船上永远存在的引擎嗡鸣。当第一道菜出锅装盘时,阳光正好移过舷窗,把整个厨房照得透亮。
    这个早晨,我在油烟气中慢慢挪动,像艘受伤但仍在航行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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