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离港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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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两点半,阳光正烈。
电话铃声像钢针扎破午睡的酣沉,我迷糊中抓起听筒,大副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劈头砸来:“三仓二仓污水井报警!带上量水尺,现在!”
阳光斜刺进瞳孔,我跌撞着套上工装。量水尺在工具柜里泛着冷光,黄铜尺身上的刻度像疲倦的眼睛。推开生活区水密门时,热带的海风裹着咸腥灌进肺叶,瞬间吹散了残梦。
二仓的测量孔盖锈得厉害,扳手拧动时发出痛苦的呻吟。铁锈簌簌落下,在甲板上铺成红褐色的斑点。量水尺垂下去,钢尺摩擦井壁的沙沙声在幽闭空间里放大。尺子触底时传来坚硬的回响——才三厘米,刚够浸湿尺尖。污水像粘稠的墨汁,在尺面留下吝啬的深色印记。
转战三仓时,报警器的红灯还在固执闪烁。尺子刚下去十厘米就碰到异样——不是惯常的触底感,而是种沉闷的吸附力。继续下探,尺身传来的阻力越来越大。
我屏住呼吸,缓缓收尺。出水时,尺身附着着絮状的黑色油污和铁锈,边缘带着被齿轮绞过的痕迹。
来到办公室,拨通了大副房间的电话,我报数时声音发紧:“三仓四十三厘米。”电话另一头里沉默片刻,传来他简短指令:“行我知道了,通知机舱准备抽水。”
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换上那件洗得发软的棉T恤,推开水密门时,蒸包的雾气裹着小麦香扑面而来。大厨正用长筷翻动锅里的糖醋排骨,酱汁在锅里咕嘟作响,像远洋轮平稳的引擎声。
“量水量出啥名堂了?”他头也不回地问,锅铲在铁锅上划出规律的节奏。我拧开水龙头洗手,冷水冲走指尖残留的油污气味。“三仓进了四十多厘米。”水流声里,我听见自己疲惫的声音。
大厨舀起一勺汤汁尝味,侧脸在蒸汽中显得模糊:“老四又得头疼了。”他突然转身指向墙角,“洋葱该切了,晚上炒回锅肉。”塑料袋里的紫皮洋葱还沾着泥土,我拿起刀时,闻到一股辛辣的生机。
切菜声惊动了窗外的海鸥。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舷窗,翅膀的影子在切菜板上快速滑过。老陈探头进来时,我正被洋葱辣出眼泪。“哭啥呢?”他咧嘴笑,安全帽檐还挂着水珠,“三仓那点水,抽干不就完了?”
油锅热起来时,厨房变得温暖。蒜末下锅的爆香瞬间驱散了海风的咸腥。大厨开始哼起闽南语的小调,锅铲与铁锅碰撞出清脆的节拍。我把切好的五花肉递过去,肉片在灯光下透出大理石般的纹路。
当第一道菜装盘时,晚钟正好敲响。透过起雾的舷窗,能看见船员们正循着香味走来。这个傍晚,厨房再次用温暖的烟火气,抚平了大海带来的所有波澜。
晚饭的喧嚣正达到高潮时,餐厅的水密门被推开了。
船长站在门口,制服肩章的金线在灯光下闪着哑光。他手里端着那个专用的白瓷餐盘,盘沿描着的金边已经有些磨损。
“各位。”船长声音不高,但喝汤的吸溜声、碗筷碰撞声瞬间消失了。李哲夹到半空的排骨停在筷子间,油汁正滴进他的米饭碗里。
大厨从厨房探出身,围裙上沾着酱油渍:“船长,蒸鱼肚给您留着。”
船长点点头,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明早六点离港,潮水不等人。”这句话像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二副放下啃了一半的玉米:“这次装不少货啊?”
“还行,比上一趟强点儿。”船长用筷子轻点桌面,与众人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餐厅里响起七嘴八舌的议论。水头开始安排值班表,老陈翻出皱巴巴的购物单,二副已经在查未来五天的天气图。大厨回到灶台前,往船长的餐盘里多添了勺虾仁。
我看着窗外的海防港夜景,码头吊车的灯光像散落的星星。每次离港前夜,船上都会弥漫着这种混合着期待和忙碌的特殊气氛。
晚上七点,生活区走廊有些空洞。
老陈的舱门最先发出沉重的合拢声,像疲倦的叹息没入黑暗。接着是水头洗漱间的泼水声,拖鞋踢踢踏踏掠过走廊,最后以一声门锁的咔嗒告终。整条走廊渐渐被鼾声占据——老陈的鼾声像主机怠速的震动,水头的呼吸带着缆绳摩擦的沙哑。
唯有李哲的舱室还泄出一线蓝光,从门缝底漏出来,在走廊甲板上画了道幽深的银河。隔着薄钢板,能听见他压低的嗓音:“你清线,我占视野!”偶尔夹杂着游戏音效的爆破声,像远方的闷雷。
他盘腿坐在床上,手机支架在枕头上投下摇晃的光斑。空调外机的嗡鸣声中,耳麦里传来女孩清脆的指挥:“你跟我反野!”窗外的海防港灯火在舷窗上流动,把他专注的侧脸染成霓虹色。
“这波控得可以吧?”团战后他轻笑,指尖在屏幕上留下汗渍。突然隔壁传来水头捶墙的闷响:“哲仔!明早四点要起!”他含糊应着,却在游戏音效再响时屏住呼吸。女孩发来语音带着电流杂音:“明天还打吗?”他迟疑着打字:“要开船了,到时看信号。”
他摘掉耳麦,舱室突然寂静得能听见空调滴水声。充电线垂在床边随船晃动,像海葵的触须。最后他给女孩留言:“出海了,回来带你上王者。”发送图标一直转圈,像永不靠岸的船。
夜深了,缆绳摩擦船舷的声音像催眠曲。所有灯火渐次熄灭,只剩驾驶台的航行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海洋的脉搏。而黎明到来时,这艘船将再次切断与陆地的脐带,驶向永恒的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