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晌午烟火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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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窗外的汽笛声像道催命符在生活区炸响。
    我推开厨房水密门时,一股混杂着隔夜馊味和新鲜油烟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操作台上堆着山一样的待洗餐具——蒸笼屉粘着干涸的面渣,炒锅底结着酱色的焦痂,地漏被菜叶堵得咕噜作响,整个空间像刚经历过一场暴风雨的袭击。
    大厨正麻利地颠锅爆香,围裙带子随着动作飞舞,油点在他手臂上烫出细小的红痕。
    ”先把堆成山的碗刷了!”他头也不回地喊,锅铲敲得铁锅铛铛响,”完事把土豆削了,洋葱切了,垃圾倒了!最后记得擦抽油烟机!”油花溅到灶台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像在嘲笑我的手忙脚乱。
    我拧开水龙头,热水冲进双槽溅起滚烫的水花。钢丝球擦过蒸笼屉的孔洞,带出的面渣像螃蟹吐出的泡沫。最难洗的是盛过红烧肉的深盘,酱汁已在盘底结成深褐色的痂,需要浸泡良久才能刮除。洗洁精挤得太猛,柠檬味的泡沫涌出槽沿,在地面汇成一片小小的白色海洋。
    削土豆时发现发芽的不少,绿芽像挣扎着要逃离囚笼。”发芽的挖掉就行!”大厨舀起一勺汤尝咸淡,”这季节的土豆都这样。”他顺手把尝味的勺子扔进水槽,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工装前襟。洋葱辣味呛得我直流泪,切完时案板上已积了一小汪泪水,倒映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灯罩。
    倒垃圾时,垃圾桶的轮子卡住了。我使劲一拽,垃圾袋破裂,臭水淌了一地。正手忙脚乱时,老纪探头进来:”饭好了没?早吃完还得去替班!”他安全帽下滴落的汗水在门槛上形成小小的水洼。大厨掀开蒸锅盖,蒸汽轰然腾起:”催什么催!赶着投胎啊?”
    回到厨房,大厨正在私人冰箱里翻找:”我留的排骨呢?”他皱眉瞪我,手指在冷藏室里摸索。我慌忙指指公用冰柜:”会不会放错了?”他砰地关上冰箱门,不锈钢门板震得嗡嗡响。最后在保鲜盒底层找到了用锡纸包着的排骨,原来是被新来的厨工误放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舷窗,把洗洁精泡沫照得五彩斑斓。当我终于擦净最后一块台面时,厨工小张又推进一车待洗的餐盘:”驾驶台加餐的碗筷!”餐车轮子在门槛上磕碰出刺耳的声响。
    墙上的时钟指向十点半。抽油烟机的滤网还在滴油,地面需要重新拖洗,备餐区的蔬菜还没整理。我知道,这场午后的战役,才刚刚进行到一半。
    中午开饭时间一到,食堂不锈钢门就被撞得砰砰响。老纪第一个冲进来,安全帽倒扣在饭盆上,鼻尖还沾着机舱的油污。“今儿吃啥?”他伸长脖子往餐台张望,工装后背深色的汗渍地图般展开。
    大厨一勺子敲在锅沿:“洗手去!你那手搁哪抹的,都是油。”红烧鱼在锅里颤巍巍地晃动,酱色的汤汁顺着锅壁滑落。水头端着搪瓷缸挤到前面,缸壁还留着上午喝咖啡的褐色痕迹。“多浇点汁,”他把饭盒推过去。
    餐盘在取餐台上磕碰出清脆的响声。轮机部的小伙子们围坐一桌,不锈钢勺刮着饭盒底,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二副单独坐在角落,用筷子仔细剔除鱼刺,鱼肉雪白的纹理在灯光下像浪花的纹路。
    餐厅突然安静下来。船长端着特制餐盘出现在门口,制服肩章的金线在灯光下微闪。他径直走向小餐桌,那里摆着单独留出的清蒸鱼和青菜。大厨递过汤碗时轻声说:“鱼是现钓的,汤里加了陈皮,治晕船。”
    船长端着白瓷盘的身影刚消失在走廊转角,餐厅里凝固的空气瞬间活泛起来。老陈把缩着的脖子从工装领口里伸出来,筷子”啪”地伸向盘中最后一块鱼肉。水头仰头喝完汤,咂嘴声格外响亮:”可算能出声了,憋得我差点打嗝。”
    大厨从厨房探出身,围裙带子松垮地垂着:”都吃完没?收摊了!”锅铲敲打铁锅的铛铛声重新响起,带着几分随意。二副趁机又舀了勺鸡蛋羹,勺底刮过碗壁的刺耳声再无人介意。
    窗外,海鸥扑棱着翅膀掠过舷窗,翅膀的影子在餐桌上一闪而过。阳光透过油污的玻璃,在晃动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老陈,你那吃相跟抢修主机似的。”水头用筷子指点着,”最后一块肉让你抢去了。”
    老陈鼓着腮帮子笑:”我这是给下午备动力!锚机那活儿,不吃饱哪行?”
    大厨拎着大勺走过来:”都别贫了,卡带,收拾桌子!”他敲敲老陈的饭盆,”你,帮忙端盘子。”
    餐盘碰撞声重新响起,像退潮时贝壳相击。我端着叠成小山的盘子往厨房走,最上面的碗晃晃悠悠。二副突然说:”晚上做点清淡的,今天这菜咸了。”
    ”嫌咸你自己做!”大厨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上午靠港忙得脚不沾地,有得吃就不错了!”
    水头凑近我低声说:”他是让船长瞪得紧张了,往常可不这样。”他帮我扶稳摇摇欲坠的汤碗,”小心点,摔了碗大厨更得炸。”
    老陈在擦桌子,抹布划过桌面发出沙沙声。他突然直起腰:”明天靠港,今晚得喝点!”
    ”喝什么喝!”大厨的脑袋又从窗口探出来,”明天早上六点靠港,今晚谁敢喝酒我把他扔海里去!”
    最后一把餐椅撞在桌沿的闷响还在空气中震颤,食堂骤然陷入深海般的寂静。老陈的饭盆遗忘在窗台边,盆底残留的酱汁正沿着不锈钢边缘缓缓凝聚,将滴未滴。水头用过的牙签掉在角落,在斜照的日光下投出细长的影子。
    我抓起抹布,布料与油腻桌面的摩擦声刺耳地划破宁静。残羹冷炙在餐盘里堆叠出狼藉的几何体,一双筷子斜插在米饭山上,像遇难船的桅杆。收拾的动作快得带风,餐盘相撞的脆响在空荡的食堂里撞出回音。
    洗碗槽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舷窗外的海平面。水流冲击油污的哗哗声里,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洗洁精的柠檬香精味与食物残渣的酸腐气在蒸汽中厮杀,最后都化作顺着排水管漩涡而下的灰白色泡沫。
    当最后一只碗倒扣在沥水架上,夕阳正好掠过桅杆顶端的避雷针。抹布甩进水桶的刹那,整点铃声穿透甲板传来。我甩了甩湿漉漉的手,水珠在落日余晖中划出转瞬即逝的彩虹。
    锁门时铁栓咬合的咔嗒声,像为这场独奏画上休止符。走廊尽头,我的舱房门虚掩着,门缝漏出的灯光在海图般斑驳的墙面上切出一道暖黄色的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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