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离线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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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像熔化的黄金,从圆形舷窗斜斜地浇进来,在舱室地板上淌成一滩明亮的水洼。我瘫在凉席上,汗水很快在竹篾上洇出个完整的人形。手机在掌心里发烫,信号格空空如也,那个小小的”4G”图标灰暗着,像濒死的萤火虫。唯有WiFi标识旁显示”1G”的流量余额,像守财奴锁紧的钱袋,令人既珍惜又焦虑。
这个月的船网又刷新了。我小心点开数据统计,那个刺眼的数字让人心惊——上午偷闲刷的十分钟短视频,竟耗去两百多兆。家族群里的照片加载到一半卡住,堂妹的婚纱照变成模糊的像素马赛克,喜庆的红色礼服装点着灰白的马赛克,像场未完成的梦境。
充电线从床头垂下,在微风中轻轻晃荡,像条疲倦的蛇。我翻了个身,打开手机相册消磨时间。去年在马尼拉拍的照片还没整理,碧海蓝天间,甲板上晾晒的工装裤随风摆动,像面投降的旗帜。划到三月在芭堤雅的照片时,网络突然跳出一格,消息提示音接连炸响——像闷热罐头里爆开的玉米花。
船正经过近海信号区。我猛地坐直身子,像听到战斗警报的士兵。手指在屏幕上疾走:先点开工作群,把压舱水报表发送出去;再给家里拨视频,母亲的脸在屏幕上一卡一卡的,声音断断续续:”吃。。。好。。。冷。。。”;最后点开朋友圈快速点赞,红心连成一片,像完成某种神秘的仪式。
这短暂的连线仅持续了七分半钟。当船驶离信号区,屏幕重归灰暗时,我长舒一口气。这个月的”数字配额”已耗去三成,余下的日子又要回到”史前时代”。但此刻,至少完成了与岸上世界的短暂接轨。
窗外传来海鸥的鸣叫,像在嘲笑人类对网络的依赖。我关掉手机,从枕下摸出那本卷边的《航海手册》。纸页翻动的声音,竟比任何消息提示音都让人心安。
不知不觉,时间过了很久。
下午三点的钟声在生活区空洞地回荡,我推开厨房水密门时,一股混杂着剩菜馊味和洗洁精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斜斜地切过舷窗,在满目狼藉的不锈钢操作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餐盘堆叠成泛着油光的小山,糖醋鱼的酱汁沿着盘沿凝固成琥珀色的钟乳石。大厨的特制炒锅底结着黑厚的焦痂,锅铲斜插在锅里,像面投降的白旗。洗菜池里漂着菜叶,滤网被米粒堵得严严实实。
我拧开水龙头,热水冲进双槽时腾起的蒸汽模糊了视线。挤洗洁精时太过用力,柠檬味的泡沫像浪花般涌出槽沿。第一摞盘子沉入水底时,油花在水面绽开虹彩,倒映着舷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
钢丝球擦过蒸笼屉的每个孔洞,带出的面渣像退潮后沙滩上的贝屑。最难洗的是盛过红烧肉的深盘,酱汁已在盘底结成深褐色的痂,需要浸泡良久才能刮除。汤锅底的焦糊物需要小苏打配合白醋,看着泡沫”滋滋”地沸腾起来,像miniature的火山喷发。
大厨的宝贝炒锅总是重头戏。我撒上苏打粉,倒白醋,看着泡沫”滋滋”地沸腾起来。钢刷刮过锅底的声音尖锐刺耳,却在寂静的午后显出奇异的节奏感。当最后一只汤锅挂上沥水架,水珠顺着锅沿滴落,在寂静中敲出清亮的音符。
擦洗灶台时,油污在灯光下呈现奇特的虹彩。我顺时针打着圈,手腕悬空使力,像在擦拭罗盘玻璃。遇到干涸的酱汁点时,需要用指甲盖抵着抹布反复刮擦,直到台面恢复冷峻的金属光泽。
扫地时,扫帚触地的第一声轻响惊起了藏在冰箱底下的蟑螂。我手腕微压,扫帚苗贴着地砖接缝前进,卷起的碎屑像退潮时海藻的舞蹈。面粉屑、鱼鳞和面包渣在畚箕里堆成小山,最底下还埋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鱼刺。
拖把在水桶里旋转时带起漩涡。我弓步前倾,双手压着拖把杆向前推进,水痕在地面画出半圆。污水流向地漏的咕嘟声里,能听见食物残渣被卷走的细响。最难清理的是灶台下的油污角落,需用鞋尖抵着抹布反复擦拭,如同打磨甲板上的顽固锈迹。
当最后一块地砖擦净,夕阳正好透过舷窗,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金色的光斑。餐具在沥水架上泛着微光,像列队休憩的士兵。这个午后的战役结束了,而我知道,当暮色降临,这里将再度响起锅碗瓢盆的交响。
下午四点半,厨房门被轻轻推开。大厨打着哈欠走进来,眼角还带着睡痕,围裙系得有些歪斜。“这午觉睡得,”他揉着后颈,“梦到在爬桅杆,醒来脖子还酸着。”
我正把洗好的摞成塔状的餐盘往消毒柜里送。大厨随手拈起块我切好的姜片对光看:“刀工见长啊,薄得能透光了。”姜片在他指尖微微颤动,像半透明的贝壳。
“晚上炖个鱼头豆腐,”大厨掀开冰柜,白雾涌出来,“老轨昨儿钓的那条红斑鱼,头够大。”他抱出裹着冰碴的鱼头,鱼鳃还渗着血水。我接过来时,冰渣簌簌落在水槽里。
他开始调酱汁,料酒瓶碰倒盐罐,手忙脚乱地扶住:“真是睡迷糊了。”我递过抹布时,看见他手背烫伤的新痕叠着旧痕,像退潮后的沙滩。
油锅热时,我把豆腐切块。大厨突然哼起闽南语的小调,锅铲在空锅里划着圈。窗外晚霞正红,把他花白的鬓角染成橘色。
“下鱼头啰——”大厨拖着长音,鱼头滑入油锅的滋啦声惊起了窗外海鸥。热气腾起时,他眯眼后退半步,像船长在指挥进港。
我往汤里撒白胡椒,粉尘在夕照里飞舞如金粉。大厨突然说:“我老婆总嫌我回家做饭咸。”他舀起一勺汤吹气,“可她不知道,在船上做饭,盐总被晃得撒不匀。”
暮色渐深,厨房灯火通明。当晚餐钟声敲响,我们已盛好最后一盆汤。大厨解开围裙擦了把汗:“今晚这鱼头,准能鲜掉他们眉毛。”
晚餐的喧嚣正达到高潮时,餐厅的水密门被轻轻推开。船长站在门口,制服肩章上的四道金线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他手里端着那个专用的白瓷餐盘,盘沿描着的金边已经有些磨损。
“各位。”船长声音不高,但餐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汤桶还在冒着热气。老陈正准备夹第二块红烧肉,筷子悬在半空;水头吹着汤勺的动作也停了,白汽袅袅上升。
大厨从厨房探出身,围裙上沾着酱油渍:“船长,给您留了蒸鱼肚。”
船长点点头,走到餐厅中央。他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像在清点重要的货物。“明天早上八点,靠泊海防港。”这句话像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见没人有要说的,小平头端着盘子就走了。
月光从舷窗漏进来,正照在那半瓶私藏的白酒上。水头的手悬在瓶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船长的脚步声刚从走廊尽头消失,那句话像钩子似的挂在他耳边:”别耽误明天靠港!”
”操!”他骂了句脏话,瓶塞重重按回瓶口。酒瓶被塞进衣柜最深处,撞到铁皮**发出闷响。老陈探头进来:”咋了?船长又说你了?”水头把安全帽摔在床上:”管天管地,还管老子喝不喝酒!”
但他的手在抖。不是怕船长,是想起五年前在新加坡。那次靠港前夜喝多了,放缆绳时慢了半拍,船艉蹭了码头。虽然就掉了块漆,但船长三个月没给他好脸色。
”给我根烟。”水头嗓子发干。老陈递烟时看见他眼底的血丝:”六点靠港,四点就得起。你这岁数,熬不住了。”打火机窜出的火苗跳了跳,烟头亮起的红光像警告灯。
甲板上传来年轻水手的笑闹声。水头猛地站起,又坐下。他想起老婆上回视频里的唠叨:”少喝点,闺女升学宴你还得讲话呢。”酒柜玻璃映出他花白的鬓角,确实不像能胡闹的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