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钢缆上的三月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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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已经是三月的最后一天了。
七点四十四分的晨雾像一张灰网罩在锚地上空。
我倚在舱门框上,感受着隔夜宿醉带来的眩晕在太阳穴有节奏地搏动。
套上那件领口磨得起毛的工装时,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让我想起前天芭堤雅沙滩上粗糙的沙粒。
隔壁传来水头锁门的金属撞击声,接着是那声标志性的干咳——像生锈的铰链在转动,又像老式柴油机启动时的咳嗽。
果然,没等我拉上工作服的拉链,房门就被砸得震颤。水头的身影堵在门口,安全帽檐下还滴着剃须膏的白沫,在晨光中闪着细碎的光。
“今天还得接着干活,你先去量水吧!”他嗓音嘶哑,工装领口沾着昨夜威士忌的痕迹,“完事船头调缆!”说话时喉结剧烈滑动,像在吞咽这个清晨的重量。
淡水舱测量孔的铸铁盖板被露水打湿,拧开时褐色的铁锈簌簌落下,在甲板上铺成细密的斑点。
量水绳垂下去的声音像石子沉入深井,钢尺与管壁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拉上来时,尺身上的水痕在晨光中闪着银光,我眯眼读数,睫毛上沾着海雾凝结的水珠。
我拿着相机,对着井口拍照。记录本被海风翻动纸页,圆珠笔在潮湿的纸上洇开字迹,像远洋轮尾迹的扩散。
走向船头的路上,缆绳堆在艏楼阴影里像盘踞的巨蟒。水头正用劳保鞋尖踢着缆绳的弯折处:“这截磨得露芯了。”他蹲下身,粗粝的手指摩挲着钢缆表面断裂的钢丝,那些翘起的金属细丝在曙光中像某种受伤生物的触须。
我们开始拽着三十米长的钢缆调头。缆绳表面的黑色油污蹭了满身,混合着铁锈和海盐的颗粒嵌进掌纹。水头在缆桩旁指挥,他的口令简短有力,像船长在风暴中的指令。当最后一圈缆绳完美地盘进缆车时,朝阳正好刺破晨雾,把我们的影子钉在洒满晨露的甲板上。
三月末的晨光像稀释的蜂蜜,缓慢地流淌在船头甲板上。昨夜积存的雨水在缆绳堆的凹槽里映出破碎的天空,偶尔有晨露从桅杆滴落,在钢板上绽开转瞬即逝的水花。
那盘三十米长的钢缆如同沉睡的巨蟒,在晨曦中显露出疲惫的轮廓——绳头部位磨损的护套裂开狰狞的口子,像野兽张开的嘴,露出里面锈红色的钢芯,几根断裂的钢丝翘起,如同受伤的触须。
水头单膝跪在防滑纹钢板上,膝盖处的布料立刻洇出深色水渍。
安全帽檐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投下锯齿状的阴影,他用撬杠插进缆绳最底层的缝隙时,小臂肌肉绷出坚硬的轮廓。”卡带,扶住转向滑轮!”
他喊声未落,我已经扑向那个沾满凝固牛油的铸铁滑轮,手心立刻感受到油腻的冰凉。
钢缆调头是项需要精密配合的活计。
我们先在缆绳底层垫上三条旧麻袋,那些浸透油污的麻袋散发着海腥与机油混合的气味。
水头用粉笔在甲板上画出弧形的移动轨迹,粉笔灰被海风卷起,像细小的飞蛾。当他把卸扣扣在绳头时,金属咬合的咔嗒声清脆地划破晨雾。
”一、二、起!”水头挥动信号旗的瞬间,我同时松开左右刹车。
缆绳开始像苏醒的蟒蛇般缓缓蠕动,钢芯与护套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春蚕食叶。
我们必须让这头钢铁巨兽在划定的范围内转身,任何偏离都可能让几百公斤的钢缆失控。
最惊险的时刻出现在缆绳通过导缆孔时。
由于长期受力,该处的钢缆已经形成记忆弯曲,通过狭窄的导缆孔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水头半蹲着用撬杠微调角度,汗珠顺着安全帽带流进衣领。
突然,缆绳某处应力释放,碗口粗的钢缆像鞭子般弹起,擦着我安全帽飞过,最终在舷墙的防锈漆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铁的刮痕。
”没事吧?”水头的声音带着喘息。
我点点头,继续控制刹车手柄。这时太阳已经完全跃出海平面,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某种古老的日晷。
完成调头时,新换到外圈的缆绳段在阳光下闪着乌金般的光泽,而换到内圈的旧段则安静地盘踞在缆车核心,像进入冬眠的蛇。
水头用粉笔在缆桩上画下新的标记,那道白痕在晨光中格外醒目。我们瘫坐在缆桩旁,看着海鸥在艏柱前方盘旋。这个清晨的作业,就像航海生涯中无数个平凡时刻的缩影——危险与枯燥交织,最终化作航海日志上一行简短的记录。
缆桩上的粉笔印记在晨光中泛着微光,像海图上新标注的浅滩。水头从工具袋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香烟,烟盒被汗水浸得发软。
我们靠在缆车上休息,背后的钢质外壳还带着晨露的凉意。
”瞧这活干得,”水头用下巴指了指刚调好头的缆绳,新换到外圈的钢缆在阳光下闪着乌金般的光泽,”够它再扛半年风浪。”他弹烟灰的动作很轻,灰烬落在甲板上瞬间被海风吹散。
我拧开水壶灌了口凉茶,茶叶的苦涩在舌尖打转。
远处传来厨房间的切菜声,有节奏的铛铛声像在为我们的劳作打拍子。
水头忽然用鞋尖踢了踢缆车底座:”这老家伙,跟了我三条船。”底座钢板上刻着歪斜的船名和日期,最早的是2019年在福州港。
收拾工具时发现撬杠头崩了个缺口。水头接过撬杠,手指摩挲着崩口处的金属毛刺:”上次机舱抢修主机,拿它撬过飞轮。”他说着把工具塞回帆布包,包底还沾着干涸的机油渍。
我们离开时,朝阳已经爬上克令吊的臂架。新调头的缆绳在缆车上盘成完美的螺旋,像某种神秘的航海图腾。水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安全帽檐下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线:”下次该换艉缆了。”
生活区的铁门在身后合拢,将海风与阳光关在外面。但手掌上钢缆的触感,还要很久才会消散。
时间来到中午,我和水头拖着灌铅的双腿推开餐厅水密门。
冷气裹着炒锅的镬气扑面而来,不锈钢餐台上摆着的酱爆鱿鱼正冒着热气,红油在盘底聚成晶亮的漩涡。
水头把安全帽扔在门边塑料筐里,花白的发茬被汗水黏成深色。
他直奔餐台中央那盆红烧肉,酱色的肉块在汤汁里微微颤动。”来三块肥的!”他对打饭的帮厨比划,勺子沉进浓稠汤汁时发出满足的闷响。
我舀了勺麻婆豆腐浇在米饭上,红油立刻渗透每粒米。正要夹青菜时,老陈端着餐盘凑过来,工装袖口还带着机舱的机油味。
”缆绳调顺了?”他咬开馒头,面粉屑落在餐桌上像细雪。水头扒着饭含糊应答,筷子指向窗外:”下午还得紧艉缆。”
邻桌的二副正用筷子细致地挑着鱼刺,干烧黄鱼的焦香混着醋味飘来。
大厨突然从厨房窗口探出头:”刚出锅的椒盐虾!”铁盘里金黄的虾子还在滋滋作响,水头立即举起了沾着饭粒的筷子。
餐盘收回窗口时,洗碗池的水声哗哗响起。我们瘫在塑料椅上,看舷窗外的海面被正午太阳照得发白。这个上午的疲惫,终于被滚烫的饭菜慢慢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