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夜航者的呼吸间隙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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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饭的钟声在生活区空洞地回荡,像艘破旧拖轮的汽笛。
    我扶着舱壁往前挪,饿得小腿肚直抽筋,每一步都踩在钢板上发出虚浮的声响。推开餐厅水密门时,一股混杂着酱肘子油气、汗酸和漂白水的气浪劈头盖脸砸来。
    空调在头顶徒嗡嗡作响,把悬在空中的味道搅成灰蒙蒙的漩涡。
    李哲像只守候猎物的豹猫,弓着腰蛰伏在餐台最末端。
    他双手各执一根筷子,在指间转得飞快,不锈钢筷尖在灯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
    ”卡带,慢一步可就只剩汤了!”他朝我喊话时,眼睛还死死盯着那盆酱肘子。
    那口直径半米的大搪瓷盆里,原本堆成小山的肘子早已塌方。酱色的肉块七零八落,只剩些粘在盆边的肉渣颤巍巍地挂着,像退潮后礁石上残留的海藻。
    李哲的餐盘已经堆成小山,他却还在用铝勺刮搪瓷盆底——”刺啦刺啦”的声响像砂纸打磨钢板,听得人牙酸。
    ”你小子属蝗虫的?”轮机部的任君伟端着空碗瞪眼。李哲头也不抬,用指甲抠下块焦化的肉皮:”这脆边才是精华,懂不懂啊!”他指尖的油光在吊灯下反着光,像刚抹过机油。
    大厨从厨房探出身,围裙上溅满酱色斑点。”李哲!盆底都要让你刮漏了!”他举着大勺敲打锅边,铛铛声像在鸣金收兵。
    李哲嬉皮笑脸地舔手指:”大厨,明儿多卤点呗,咱船上的肘子比岸上香十倍!”
    我舀起最后一勺肉汁浇在米饭上,褐色的汤汁瞬间渗透每粒米。餐厅渐渐空荡,只剩洗碗工推着餐车吱呀作响。
    李哲对着舷窗的光线检视餐盘里最后一块软骨,表情专注得像在鉴定航海图。窗外,芭堤雅的晚霞把空盆映出琥珀色的光晕,那颜色竟和盆底残留的肉汁如此相似。
    晚上六点半,我推开驾驶台水密门时,大副正用圆规尖戳着海图上芭堤雅的坐标。
    老陈在舵轮旁嗤笑:”还惦记你那风情街呢?”
    ”那些女的都是拉客的,”大副把圆规往海图上一扔,”后面酒吧假酒卖八百泰铢一杯。”他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千元泰铢,”就这够买两杯?还得留钱给闺女买书包。”
    老陈用扳手敲敲磁罗经:”上条船有个老轨,被坑了三万铢,酒里兑的都是自来水。”他模仿酒保开酒瓶的动作,”砰一声响,半个月工资没了。”
    大副说着突然笑出声来,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舵轮边缘的包浆:”前几年在越南胡志明那边,摊主直接把眼镜蛇从玻璃罐里拎出来,黄黑相间的蛇身还在扭动。
    ”他模仿着摊主麻利的动作,”就这么悬在酒杯上方挤毒液,一滴琥珀色的液体落进米酒里。”
    老陈闻言凑过来,小帽撞到雷达支架哐当一响:”你当真喝了?”
    ”四十块越南盾一杯。”大副从工装裤口袋掏出一张泛黄的越南盾,”那摊主看我犹豫,当场用竹筷夹住蛇头,毒牙磕在杯沿发出清脆的嗒声。”
    驾驶台窗外掠过一艘渔船的灯火,大副的声音混着主机嗡鸣:”同船的大管喝了三杯,半夜浑身发热,抱着消防水管喊凉快。”他忽然指向海图仪上越南海岸线,”就这个湾口,现在还有卖鳄鱼酒的。”
    高频电台突然传来台风预警,我们同时转向雷达屏。处理完警报,老陈嘀咕道:”比眼镜蛇酒还吓人。”夜班结束时,大副把那张越南盾塞回口袋,纸币边缘已磨出毛边。
    八点交班的欢愉声还在耳膜里嗡鸣,我推开生活区水密门时,一股隔夜汗味和漂白水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廊道灯坏了一盏,剩下那盏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安全帽扔在脏衣篓边沿晃了晃,终于栽进待洗的工装堆里。
    老式窗式空调压缩机启动时震得墙壁发颤,我把毛巾搭在出风口,湿布瞬间被吹成硬片。小冰箱门缝漏出的冷气在地板凝出水痕,掏出那罐象牌啤酒时,铝罐上的水珠沿着小臂滑进肘窝。
    折叠桌腿卡着去年在马尼拉换的啤酒垫片,我猛灌半口酒,气泡刺得喉咙发紧。手机架在烟灰缸和辣椒酱瓶中间,缓存好的《海贼王》画面卡在路飞咧嘴笑的瞬间。薯片袋受潮封口撕不开,用牙咬开的裂口像道歪斜的海岸线。
    九点半传来敲门声,老陈探进半个身子扔来一包鱿鱼丝:”厨房顺的。”塑料袋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枕头堆里像条僵硬的鱼。
    我们隔着门框碰了碰啤酒罐,铝制品相撞的闷响淹没在主机舱传来的低鸣里。
    其他人都睡去了,
    再之后,隔壁的鼾声渐次响起,像潮水拍打不同礁石的回响。我靠在舷窗边,指尖的烟卷燃出细长的灰烬。
    空调表盘闪着幽绿的微光,显示舱内温度二十三度,但皮肤仍能感到白日阳光烙下的灼热记忆。
    易拉罐底的残酒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光泽。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家族群里的团圆照在黑暗中刺眼得像个隐喻。
    我熄掉烟,听见冰块在杯底融化的细微声响,像遥远冰川的叹息。
    舷窗外的海面被月光铺成银箔,有货轮灯火正缓缓划过地平线。我试着辨认星座,却只找到被云层模糊的北斗。当早班厨师的切菜声隐约传来时,才发现一夜竟在明灭的烟蒂中燃尽了。
    喝的迷迷糊糊的我,却没有一点困意。可能是今天睡多了的缘故吧。
    我关掉床头的阅读灯,黑暗像潮水般漫进舱室。空调外机的嗡鸣隔着钢板传来,把热带夜的热气挡在外面。我平躺在凉席上,竹篾的纹理在背上压出细密的印子。
    主机舱传来的震动透过床架,像远洋轮沉稳的心跳。我数着这规律的节奏,像水手数着浪涌。窗外的海面上,月光碎成万千银鳞,随着波浪轻轻晃动。远处港口灯塔的光束每隔七秒扫过舷窗,在天花板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
    翻身时闻到枕头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白天沾上的海盐气息。我把脸埋进枕头,听见自己呼吸声渐渐放缓。远处隐约传来值班船员的脚步声,像渐渐远去的潮汐。
    意识开始模糊时,想起童年外婆家的吊扇,也是这般规律的声响。最后清醒的念头是明天清晨要靠泊的港口,而后,睡眠像温柔的海浪,将所有的思绪轻轻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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