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林查班离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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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十日清晨五点半,整艘船还沉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水头的敲门声不像敲,更像用扳手砸门,“咚咚”的闷响在钢制舱壁上震荡。我挣扎着从不到五小时的浅眠中醒来,眼皮重得像浸透了海水的帆布。推开舱门时,一股带着咸腥味的晨雾涌进来,甲板上的露水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卡带,起来查绑扎了!”水头的声音嘶哑,安全帽檐下滴着刚洗把脸的水。我摸索着穿上工装,裤腿还带着昨天芭堤雅夜市的灰尘。绑扎检查像是在梦游,手电的光柱在集装箱迷宫中摇曳,钢丝绳扣环上凝结的露水冰得刺骨。
走到第七贝位时,我的脚突然被松动的扭锁绊住,铁器砸在甲板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桅杆上的海鸟被惊起,扑棱着翅膀消失在渐亮的天空中。
检查完绑扎,我和水头在办公室隔壁的健身房里呆着,能眯一会儿是一会儿。
健身房里的空气浑浊,混合着汗味、铁锈和隔夜泡面的气息。我瘫在划船机上,听着主机待机时传来的低沉震动。水头蜷在仰卧板角落,安全帽盖在脸上,随着鼾声轻轻起伏。
六点四十分,广播突然炸响:“甲板部甲板部,前后准备!”我正梦到芭堤雅霓虹闪烁的街道,被惊醒时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冲到船尾,老纪已经在收安全网,尼龙绳网沾满晨露,沉得像灌了铅。
“快来搭把手!”老纪朝我喊,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二副正在拆卸舷梯的保险链,扳手与铁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我们三人配合着拆卸挡鼠板,积存的雨水哗啦一下泼了我满身。
带拖轮时最费劲。缆绳在缆桩上勒出深深的凹痕,老纪喊着号子:“一、二、拉!”我们的手同时发力,缆绳发出吱嘎的呻吟。收吊机时更是惊险,钢索在滑轮间摩擦出尖锐的声响,像困兽的哀鸣。
刚喘口气,水头在船艏大喊:“引水艇到了!”我们冲到舷边,引水艇的灯光已经刺破晨雾,在墨蓝色的海面上划出银亮的航迹。艇首犁开的浪花像破碎的琉璃,在渐亮的天空中闪烁。
“来不及放组合梯了!”水头喊道,“直接放舷梯!”我按下开关,液压杆发出沉重的呻吟,梯子缓缓下垂,角度陡得让人心惊。引水员开始攀爬时,他的皮鞋在湿滑的梯级上打滑,我们紧握保险绳,手心的汗水在晨光中闪着微光。
当引水员的身影消失在生活区门后,东方的天际才刚泛起鱼肚白。
收完引水梯,晨雾已散尽。船头甲板被初升的太阳烤得有些发烫,应急锚的锚链还带着夜露的湿气。水头蹲在制链器旁,扳手敲开保险销的闷响惊起了锚链舱里的鸽子。
“去船头收应急锚去!”水头一声令下,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走着。
船艏甲板在晨光中泛着暗哑的光泽,两个黝黑的锚链孔像巨兽的鼻孔深嵌在船体。应急锚的锚链从孔中垂落,最上端的安全链锁扣在晨露中闪着寒光。水头单膝跪在防滑纹钢板上,扳手敲击安全销的脆响惊起了栖在锚链舱的海鸟。
“递我钢丝绳。”水头伸手时,手套掌心的耐磨层已经磨得发亮。我从工具筐里抽出那盘油浸的钢丝绳,绳头在朝阳下闪着金属光泽。水头接过绳子,像老中医号脉般用手指捻过绳体,检查有无断丝。
穿绳是个精细活。水头将钢丝绳弯成U形,从锚链第三个链环穿过,动作轻柔得像穿针引线。
当绳头从链环另侧探出时,他迅速用索具扣住两端。我配合着收紧绳结,钢丝绳与锚链摩擦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最考验技术的是打卸扣。水头从腰包掏出L形扳手,将卸扣螺栓对准锚链孔上方的专用孔眼。螺栓旋入时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声,每响一声他就停顿半秒,凭手感确认螺纹咬合状况。当卸扣完全固定时,他用力晃了晃锚链——纹丝不动。
“比去年在新加坡绑得结实。”水头抹了把汗,在钢板上留下汗渍的掌印。晨光正好照在紧固的卸扣上,金属表面反射出彩虹般的光晕。
水头摘了安全帽,花白的头发被汗水压成深色。他舀粥的动作很大,勺子碰着桶壁发出哐当声响。我掰开凉透的馒头,面粉香混着隐约的碱味,就着咸菜萝卜干,倒也吃得痛快。我们相对无言,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声在晨光中回响。
回舱室的钢梯上,水头的脚步明显慢了。他在第三级台阶习惯性停顿,手扶栏杆望向外面的海平面。突然转头问我,声音带着疲惫:“明天该去厨房帮厨了吧?”
我正数着还剩几级台阶,闻言顿了顿:“这个月有31天,还差两天呢。”
他轻笑一声,安全帽在指尖转了半圈:“哦,那你还得跟我出来干一天活儿。”眼角皱纹在晨光里格外明显,像是海图上密集的等深线。
水头把安全帽扔在工具柜顶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瘫坐在折叠椅上,工装裤膝盖处的磨损在晨光下格外明显。”今天就搁屋里呆着,”他边说边用脚尖勾过垃圾桶,开始解劳保鞋的鞋带,”啥活儿也不干了。”
鞋带沾着码头边的红土,在他粗壮的手指间慢慢松开。他抬头瞥了我一眼,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要有啥事儿,我再叫你。”声音里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我点头时,感觉到后颈被海水腌出的刺痛。走廊尽头传来主机舱规律的震动,像这艘船的脉搏。水头从裤兜摸出半包压扁的香烟,抽出一支在桌面上顿了顿:”别瞎跑,要是被领导看到。。。”
后半句话没说完,但我们都懂。船长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前甲板,百叶窗的缝隙里偶尔会闪过镜片反光。我应了声”明白”,转身时听见打火机齿轮摩擦的脆响。
推开自己舱室的门,隔夜空调的凉气扑面而来。脱下的工服堆在墙角,汗渍在布料上画出不规则的盐碱图。花洒打开时,水管先发出几声空响,随后热水才裹着铁锈色喷涌而出。
洗澡水冲走甲板带来的疲惫,排水口积起细小的沙粒。隔着水声,隐约听见走廊对讲机里传来的调度指令,但已与我无关。这个短暂的偷闲时刻,像暴风雨眼里意外降临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