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下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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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屏幕的光斑在舱室顶棚投下晃动的水纹。当“5G”图标突然退化成“3G”时,短视频卡在一个网红吃播鼓起的腮帮上,缓冲的红圈像绞紧的绳结。我连着刷新三次,画面始终定格在酱料从嘴角滴落的瞬间。
流量用尽的提示短信弹出来,措辞礼貌得像封告别信。我关掉数据开关,手机信号格空空荡荡——船载网络此刻正优先保障驾驶台的邮件传输。
放下手机时,机身还留着播放产生的微热。充电线垂在床沿,像条疲倦的蛇。舱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冷凝水滴落的节奏,每七秒一滴,精准得像心跳。
盖被子时闻到一股混合气味:防晒霜、海盐,还有晚饭时沾上的榴莲甜香。这些味道织成一张网,把我往睡眠深处拖。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三月二十九日上午十点三十分整,阳光穿过圆形舷窗,在舱室地板上投下一个晃动的光斑。我躺在凉席上,竹篾的纹理在手臂上压出细密的红痕。空调外机在窗外嗡嗡作响,压缩机启动时的震动顺着钢板传到床架,让床头柜上那半杯隔夜茶水泛起细微的涟漪。
诺基亚手机的铃声突兀地炸响,机身在不锈钢桌面上震动旋转,发出”嗡嗡”的蜂鸣。屏幕上”大副”两个字在不断闪烁。
”卡带,”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的嗒嗒声,”今天量水了没有?”背景里隐约有甚高频电台的电流杂音。
我盯着天花板上水渍形成的斑驳地图:”啊?还没。。。刚醒。”声音还带着睡意的沙哑。
挂断电话后,我慢吞吞地套上那件领口已经洗得松弛的灰色T恤,胸前印着的船公司logo已经褪成淡蓝色。黑色运动裤的裤腿上,还沾着昨天吃芒果时不小心滴落的淡黄色渍迹。工作鞋的橡胶底沾着前日的铁锈,踩在钢制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淡水舱测量孔盖被晒得微微发烫,拧开时,一股带着铁腥味的凉气扑面而来。水尺垂下去时,钢尺与测量管壁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拉上来对着阳光看,水痕在四米八的刻度上形成一道清晰的弧线,尺身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回到生活区时,厨房飘出打卤面的香气,还能听到菜刀在案板上”哒哒”的节奏声。大副从驾驶台的窗户探出头来,我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他点点头,花白的鬓角在阳光下特别显眼,随后又缩回雷达屏幕的绿光里。
上午十一点整,我重新瘫回床上。手机屏幕显示着微弱的3G信号标志,但已懒得去刷新。主机舱传来的震动变得轻柔而有节奏,像这艘钢铁巨兽也在享受难得的休憩时光。舷窗外,港口起重机的作业声仿佛远在了另一个世界。
食堂的挂钟时针与分针在十二点整重重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不锈钢餐台反射着顶灯的光,那盆刚出锅的水煮虾冒着滚滚白气,虾身还带着海水的咸腥。大厨用半米长的铁笊篱在锅里搅动,青灰色的虾群在沸水中翻滚,瞬间蜷缩成通红的弯月。捞起时虾尾还滴着滚烫的水珠,落在台面上溅起细小的油花。
粗海盐从大厨指缝间洒下时,仿佛下了场微型雪。盐粒粘在湿润的虾壳上,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铝盆在他手中颠簸摇晃,虾与盐碰撞出沙沙的声响,像远方的潮汐。
我端着的餐盘很快堆起小山般的虾。靠窗的餐桌被阳光烤得发烫,指尖刚触到虾壳就被烫得缩回。剥虾时,虾壳碎裂的脆响此起彼伏,混着食堂的喧闹,竟成独特的韵律。虾肉入口弹牙,海盐的咸恰到好处地勾出鲜甜,这是码头刚卸货的新鲜才有的滋味。
任君伟坐在我对面,先把虾仁仔细码成整齐的队列。”闺女下个月就周岁了。”他掏出手机,屏保上胖娃娃的笑脸被油污的指印模糊了边缘。他用纸巾反复擦拭屏幕,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
张海城端着半碗米饭凑过来,掰着手指细算:”码头按摩两百铢,冰啤酒一百五,打车回船又要一百。”他摇头时,安全帽在椅背上轻轻晃动,”还不如买条烟实在。”虾壳在他指尖堆成小山,像座微型的珊瑚礁。
二副和三副端着餐盘快步走过。”今晚六到十二的班,”二副看了眼腕表,”压载水报表还没做完。”三副往嘴里塞着虾仁含糊接话:”我凌晨四点要备车。”他们制服肩章上的金线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吊扇在头顶旋转,把虾的咸香与汗味搅成复杂的气流。当洗碗工推着收餐车吱呀呀地靠近时,我们餐盘里的虾壳已堆成小小的珊瑚礁。窗外,码头的霓虹灯渐次亮起,而船上的人们,早已在虾壳堆里做出了各自的选择。
走出餐厅时,我的脚步轻快得像踩在甲板鼓点上。热带午后的阳光把舷梯扶手晒得滚烫,手掌贴上去的瞬间,竟有种奇异的真实感。
推开寝室水密门,一股隔夜空调的凉气扑面而来。我从床底拖出那个印着“青岛港”字样的旧背包,拉链咬合处已经生锈,费了好大劲才拉开。先塞进去的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条纹衬衫。
衣柜深处摸出牛皮钱包,夹层里还夹着三张不同国家的纸币,边缘都起了毛边。泰国铢是上次在芭堤雅码头兑换的,紫色的钞票还带着淡淡的香精味。我把它们理整齐,塞进背包的暗袋。
水头敲门时,我正对着镜子刮胡子。剃须膏的薄荷味混着舱室特有的铁锈味,形成一种熟悉的气息。“六点梯口等,到时候一起走”他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摩托车钥匙,“带你去吃老陈说的那家烤鱼。”钥匙圈上挂着的指南针微微晃动,玻璃罩里泛着莹绿的光。
我往背包侧袋塞了瓶驱蚊水,黄色液体在阳光下显得浑浊。最后压进去的是一包纸巾,包装袋上印着拙劣的茉莉花图案。
拉上背包拉链时,主机舱传来换班的汽笛声。我看着舷窗外逐渐亮起的港口灯火,忽然觉得这个闷热的午后,终于有了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