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热港晨昏录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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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妥林查班港时,晨雾正被初升的太阳蒸成滚烫的水汽。小高在厨房剁肉的声响透过舷窗传来,与码头起重机的轰鸣混成奇特的二重奏。老电蹲在梯口阴凉处,安全帽檐压得低低的,正用绝缘胶带缠着螺丝刀柄。
    ”几个箱子?”我踢了踢他脚边的工具包。
    老电竖起三根手指,又翻了两番:”五贝,三十四冷箱。”他抬头时,眼角的汗珠滚进衣领,”今天要喝掉一箱矿泉水。”
    我们小跑着穿过堆场,橡胶鞋底在发烫的沥青地上发出黏腻的声响。26贝的集装箱像彩色积木堆成的山,绑扎工人已经在顶棚作业,安全绳在朝阳里金闪闪的。起重机”咔”的咬合声从头顶传来,像巨兽咀嚼金属的脆响。
    老电猴子般攀上干隔舱梯子,黄色安全绳在钢架上拖出细长的影子。我仰头看他消失在集装箱缝隙里,随即传来插头拔离的闷响。第一根电缆从舱口垂下来,粗如蟒蛇的黑色线缆还带着昨夜海风的咸腥。
    盘线是个手艺活。我左臂弯成弓形,让电缆沿肘部绕出直径八十公分的完美圆环。老电在下面控制放线速度,我们像放风筝的搭档,靠电缆的张力保持默契。第三圈时小臂开始发酸,橡胶外皮蹭得皮肤发红。
    小高不知何时也爬了上来,默默接过我盘好的线缆。三人形成流水线:老电在舱底拆卸,我在梯道盘绕,小高将线缆归位到桥吊线槽。汗水滴在集装箱顶棚上,瞬间蒸发成白汽。
    ”比夜班强。”小高突然开口。他指的是上周夜班,探照灯把集装箱漆面照得反光,盘线时差点踩空。此刻朝阳斜照,每个锁孔都看得分明,虽然炎热,至少安全。
    当第二十一个插头收完时,码头传来午饭哨声。我们瘫坐在线槽阴影里,工具散在脚边。老电掏出发烫的水壶,壶身凝结的水珠划出歪斜的轨迹。远处,第27贝的冷箱正被吊起,像块薄荷糖悬在湛蓝的天空里。
    上午十点零七分,甲板部的对讲机终于沉寂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电流杂音,像疲倦的喘息。最后一根缆绳在带缆桩上绕完第八圈时,老四用铜锤敲紧卡销的铛铛声,成了靠泊作业的休止符。我们像退潮后搁浅在沙滩上的贝壳,拖着疲惫的身子各自散回巢穴。
    推开房间的水密门,一股空调的凉气裹着淡淡的铁锈味扑面而来。我反手锁上门,安全帽随手扔到书桌上,震得那本《国际避碰规则》滑落到地面。冲淋浴时,热水从花洒倾泻而下,在布满盐渍的工服上晕开灰白色的水痕。洗手池的排水口很快积起一小撮沙粒和铁锈的混合物,那是连日来海上作业的沉淀。
    卓一卡的SIM卡插入手机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信号格从无服务跳到满格只用三秒,积压三天的消息提示音接连响起,像放鞭炮般在狭小的舱室里回荡。我瘫在铺上,汗水在凉席上印出一个人形水渍。朋友圈里,老陈刚发的九宫格照片中,芭堤雅的金色寺庙在阳光下闪耀,他穿着那件印着大象图案的花衬衫,笑得露出被槟榔染红的牙齿。
    午间的餐厅冷清得能听见空调机的嗡鸣。大厨靠在餐台边打盹,围裙上沾着早上的红咖喱渍。仅有的四五样菜在保温餐盘里冒着微弱的热气,冬荫功汤的表面已经结起一层薄薄的油膜。水头端着餐盘在我对面坐下,不锈钢餐勺碰击餐盘的声音格外清晰:”都跑光了,老轨带人去皇家花园广场,三副组队吃海鲜自助。”他筷子指向空荡的座位,”这帮崽子,靠港比过年还欢。”
    话音未落,李哲旋风般冲进来,防晒霜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先于人到了跟前。他古铜色的手臂上还沾着沙滩的细沙,T恤湿透贴在背上,勾勒出肩胛骨的轮廓。他砰地把塑料袋撂在桌上,榴莲的浓香瞬间攻占整个餐厅。”三百泰铢!”他得意地拍开金黄果壳,露出饱满的果肉,”国内买这一块就得两百块!”芒果熟得透亮,橙黄色的果汁顺着他手腕往下淌,在桌面上聚成一小摊黏稠的水渍。
    我们围过去分食,手指被榴莲的黏液黏得张不开。李哲边啃芒果核边划手机照片,屏幕上的划痕在灯光下反着光:”芭堤雅出租车司机都会说中文,榴莲摊主是我老乡!”他展示与摊主的合影,两个被热带阳光晒成同样古铜色的人勾肩搭背笑着,背景是堆成小山的榴莲。
    下午四点十五分,太阳斜挂在林查班港的西侧,把舷窗的轮廓投射在舱室地板上,形成一摊扭曲的光斑。我瘫在凉席上,竹篾的纹理在背上压出细密的印子。空调压缩机每隔十分钟就发出一次沉闷的启动声,扇叶摆动的气流刚好能吹到我的脚踝。
    走廊传来胶底鞋与钢板摩擦的特有声响,还夹杂着钥匙串晃动的叮当声。门轴发出熟悉的”吱呀”声,水头侧身挤进来,花衬衫的第三颗扣子松开着,露出晒得发红的胸膛。他随手把安全帽挂在门后,帽檐内侧积着的一小汪汗水”啪嗒”滴在地上。
    老电跟在他身后,工裤膝盖处沾着码头边的红土。他盘腿坐在地上,从裤兜里掏出个棕榈叶编的蚂蚱,叶脉的纤维在夕阳下清晰可见。”码头边上那个老阿婆,”他边说边用手指拨弄着蚂蚱的触须,”非要说这个能带来好运。”
    机舱的老四最后一个进来,他的工服袖口沾着一块油污,手指甲缝里还留着检修时的黑色油渍。他摘下眼镜,用棉纱仔细擦拭着镜片,窗外的夕阳在他花白的鬓角镀上一层金边。
    唐国成拎着的塑料袋不停滴水,在桌面上聚成一小摊。”三千泰铢一袋,”他解开塑料袋,露出里面青黄色的椰子,”摊主说这是今天早上刚从树上摘的。”椰子外壳还带着细微的绒毛,一股清新的植物香气在舱室里弥漫开来。
    水头拧开矿泉水瓶,仰头灌了几口,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在七号码头看见条希腊船,”他用手比划着,”漆得锃亮,缆绳盘得跟编花似的。”老四默默听着,把擦好的眼镜重新戴上,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晚九点的钟声从驾驶台隐约传来,港口的灯光在舷窗上投下晃动的光影。远处城市的霓虹灯把天际线染成一片朦胧的彩色。他们带回来的海风渐渐融进空调的凉意里,这个靠港的夜晚,在细微的声响和光影中静静流淌。窗外,起重机的作业声变得稀疏,偶尔传来远处城市的微弱喧嚣,像是为这个平静的夜晚配上的背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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