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湿热晨光中的缆桩印记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291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三月二十八日凌晨五点,水头的敲门声不是响,是黏在湿重的空气里,混着舱壁外潮水拍打的闷响一起灌进我耳朵的。泰国湾的热带着股蛮横,才三月天,下半夜的舱室已经闷得像蒸笼,工服糊在背上,能拧出水来。
“起来!放梯子!”水头的声音嘶哑,他靠在门框上,汗顺着安全帽带子往下淌。我挣扎着坐起来,睡眠不足的眩晕感像湿热的海浪,一波波拍打着太阳穴。
踏出生活区水密门,那股熟悉的、带着腐烂海藻和柴油味的热浪迎面撞来。天是浑沌的铅灰色,海平线那头有点暧昧的红,像未熄的炭火。没有风,船艏旗耷拉着。头灯的光柱劈开凝滞的晨雾,光里飞舞的不是水珠,是细小的蠓虫。
水头已经蹲在机械梯旁,扳手拧动销子时,发出湿锈咬合的“吱嘎”声,汗水从他鼻尖滴在滚烫的钢板上,“滋”一下就没了踪影。我解防护门锁链时,铁链烫手,帆布罩子摸上去滑腻腻的,一股霉味。
抬软梯才是折磨。十米长的家伙死沉,前段裹着橡胶,像条刚从海里捞起的大海蛇。我的肩膀硌在胶皮上,每走一步,汗就顺着肋条往下流。狭窄的贝走道像个烤炉,两边锈红色的钢板反射着闷热。软梯不断磕碰在管系和阀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凝滞的空气里传不远。
放机械梯时,液压杆的嘶鸣格外刺耳。水头顺着梯级下到最底,安全带勒在他湿透的工服上。我在这头配合他拉护栏,钢丝绳滑过滑轮,手感滞重,仿佛空气都粘稠得能拉出丝。
最考验人的是放软梯。水头整个上半身探出舷外,头灯的光斑在墨绿色、近乎静止的海面上晃动。“慢点…好!停!”他的喊声被闷热的空气吸走大半。我们反复调整了几次,软梯末端才悬在距水面一米二的位置,像根探入油腻海水的温度计。
“报告驾驶台,左舷引水梯水面一米背便。”
水头在对讲机里报告完毕,另一头就传来小平头的声音“好的收到。”
向驾驶台报告后,也不知道引水什么时候来,我们逃也似地钻回办公室。空调的冷气混着汗味,形成一股怪异的氛围。水头瘫在沙发上,胸口剧烈起伏。机舱传来的震动透过钢板传来,比往常更闷,像是巨兽在湿热天气里沉重的喘息。
减车时的震动变化把我惊醒。对讲机里大副的声音带着静电杂音:“引水艇十分钟到。”我们冲出门,在楼梯口碰到大副,他正用毛巾擦着脖子上的汗,衬衫后背深湿一片。
等待时,大副递来烟,烟盒都软了。他谈起工资,水头摸出他那台老掉牙的手机,屏幕模糊:“这玩意儿在泰国信号更差。”我展示的到账记录,数字在湿热空气里显得更单薄。大副吐出口烟,烟圈在凝滞的空气里久久不散:“熬吧,这行就像这天气,闷是闷,但总有靠岸的时候。”
晨光终于费力地撕开云层,把一切染成一种模糊的金色。引水艇的马达声由远及近,划破凝滞的海面。水头最后检查了一遍系固点,动作因疲惫而缓慢,却依旧稳妥。
当引水员的身影清晰可见时,林查班港崭新的一天,就在这湿漉漉、热腾腾的晨雾里,正式开始了。
引水员的白色制服刚在舷梯拐角处闪过最后一道反光,广播喇叭的金属网罩就震动起来:“甲板部,前后准备!”水头几乎在听到第一个字的同时就扯下了安全帽,花白的发茬被汗水黏成深色。他朝着库房方向猛一挥手:“收梯子!拖轮已经在船艏摆头了!”
收软梯时,潮水正处在转流前的停滞期。吃足海水的棕绳比平时重了三分之一,每拉上一米都像在拔河。水头弓着腰,脚抵在舷墙根部发力,工服后背瞬间洇开深色水痕。机械梯液压杆回收时的嘶鸣声里,夹杂着滑轮组吃力的嘎吱声。当最后一级台阶合拢时,锁扣撞击的脆响像敲响了作战的钟声。
工具扔进库房的回声还在舱壁间碰撞,我们已经像两发炮弹般射向船艏船艏。水头边跑边调整对讲机频道,橡胶鞋底在晒得发烫的甲板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湿脚印。二副正在缆桩前撕扯防雨布的魔术贴,刺啦声像撕裂绸缎。
带缆区瞬间活了过来。老陈抱着碰垫踉跄跑来,羊皮手套的指关节处已经磨出毛边。我从工具箱拽出撇缆绳,桐油味混着海腥味扑鼻而来——这是上周刚保养过的新绳,铅锤还用砂纸打磨过。
水头单膝跪地检查缆机刹车片时,码头拖轮的汽笛声破空而来。他用手背抹了把流进眼睛的汗,在古铜色皮肤上划出亮痕:“头缆准备——”声音被海风揉碎,但缆机手老四已经比出明白的手势。
我掂量着撇缆绳的铅锤头,手心汗湿得像刚捞起的鱼。当船身随着拖轮顶推微微转动时,水头突然用脚踢了踢我的鞋跟——这是抛缆的信号。绳圈在空中旋出完美的螺旋,铅锤带着风声飞向三十米外的码头带缆桩。
朝阳恰在此时冲破云层,给飞舞的缆绳镀上金边。这根将船舶与陆地重新连接的绳索,在晨光中划出了航程终点的弧线。
头缆在带缆桩上绕完最后一圈时,老陈在缆车上打了个漂亮的双八字结。钢丝绳还在微微颤动,像刚被驯服的蟒蛇。水头用脚踢了踢蜷缩在甲板上的备用缆,扬起一阵带着铁锈的海风。”松紧度!”他朝船尾喊,声音撞在码头防撞桩上弹回来,带着空洞的回响。
我小跑到右舷位置,手指搭在紧绷的缆绳上感受张力。缆绳表面粗粝的油麻纤维硌着指腹,传来规律的低频振动——这是主机微速倒车的脉冲。水头在二十米外朝我比划手势,拇指和食指张开成直角,意思是缆绳吃水深度恰到好处。
船艉传来尾缆机刹车的尖啸。老陈正在调整船尾倒缆,他佝偻着腰转动刹车轮的样子,像在调试精密仪器。阳光爬上克令吊的臂架,在甲板上投下细长的阴影。一只翠鸟突然落在舷墙,歪头看着我们忙碌,羽毛在晨光里闪着珐琅质的光泽。
当最后一根倒缆固定完毕,水头从裤兜掏出粉笔,在缆桩侧面画了道斜杠。这是他的老习惯——每个泊位都要留下记号。粉笔痕与历年积累的斑驳印记叠在一起,像树木的年轮。
我们靠在舷墙边休息时,码头工人开始搭跳板。橡胶碰垫与船壳摩擦的声响,混合着东南亚口音的吆喝。水头拧开锈迹斑斑的水壶,枸杞在茶汤里缓缓舒展。”等卸完货,”他眯眼望着岸上彩色的集装箱,”带你下去溜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