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量水绳上的三十五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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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3月27日,预计明天到达泰国林查班。
今天的活儿照样得干。
用那根带钢筋棍的绳子,挨个扔下去,也不是为了量准确了,而是有工作证据——拍照片。
康佳的相机,按住快门,“咔嚓卡擦”一顿按,找个合适的角度,确保四十二张照片一张不少。
当然,两边的淡水舱,还是要好好量的。毕竟这个数字要报给驾驶台的。
我正提着量水绳从左舷淡水舱钻出来,裤腿上还沾着舱口边缘的锈渣。大副的身影突然挡在了前方的光线下,安全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阴影。
”三舱污水井量过了?”他单刀直入,手里的电子记事板屏幕还亮着红光。
”刚量完,”我抹了把额头的汗,”一切正常。”绳子在我手里盘绕,钢筋棍上的水珠滴在甲板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大副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系统显示三舱高水位报警。”他抬起眼,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来,”你确定量仔细了?”
”不能啊,”我故意提高音量,”我亲自下的尺,还特意等了等看稳不稳定。”绳子在掌心勒出红痕,”要不让老四先启动排水?我这就去重新量。”
爬上三舱测量平台时,我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铝合金盖板被晒得烫手,拧开时特意让螺栓多转了几圈。绳子垂下去时,我在心里默数着秒数——这次放得格外慢,仿佛慢一点就能改变读数。
当钢筋棍触底的震动传来时,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拉上来的水痕明明白白停在三十五厘米处,像道耻辱的标记。
”见鬼了,”我朝下面喊,”刚才明明不是这个数!”声音在海风中飘散,”是不是甲板冲洗的水漏进去了?”
大副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了然的语气:”上个月老陈也这么说。”他顿了顿,”后来发现是测量管里有海鸟做了窝。”
我们隔着三层甲板对视,他眼角的笑纹在阳光下格外明显。这个老航海早就看穿了一切,却还是给我留了台阶。绳子上滴落的水珠,此刻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量水的风波刚平息,我抹了把汗,朝着船头工具间的方向走去。午后的太阳正毒,甲板钢板上升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踩在上面能感觉到鞋底胶皮微微发软。
水头正蹲在绞缆机阴影里清点工具,安全帽檐压得很低。大副拿着记事板快步走来,皮鞋在滚烫的钢板上踩出急促的声响。
”水头,”大副用圆珠笔敲了敲记事板,”船尾缆绳?明天靠林查班。”他的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紧贴在脊梁上。
水头慢悠悠站起身,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工作单:”昨天刚换完。掉了个个,保证稳妥。”他指着缆车顶端,”就是离合有点咬,让机舱打了三次油才顺溜。”
大副低头记录着,额头的汗珠滴在纸上洇开一小片:”甲板消防管渗水的事呢?”
”用卡箍临时扎紧了,”水头用扳手在空中比划着,”等靠港再焊死。这老船,到处都在渗水,跟老骨头漏风似的。”他说着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大副合上记事板,抬眼看了看白花花的天空:”这鬼天气。。。真热!我先撤了。”他转身时又补了句,”淡水泵的声音不对,得空去看看。”
我们目送大副的身影消失在生活区门后,那扇水密门合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水头突然朝我使了个眼色,拎起工具包往船艏锚链舱后面走去。
”这儿凉快,”他扒开一堆防雨布,”锚链孔透风。”我们挤进狭窄的阴影里,背后是冰凉起露的船壳钢板。他从工具包底层摸出用湿毛巾裹着的凉茶,壶身还凝着水珠。
远处传来除锈机的轰鸣,但在这个被锚链堆和防雨布围成的小小天地里,我们终于可以摘下安全帽,让海风拂过汗湿的头发。水头闭眼仰头灌着凉茶,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大副比咱们精,”他抹着嘴笑,”办公室有空调不待,偏要这时候来查工。”说着把茶壶递给我,”歇一刻钟,不耽误事。”
我们并肩坐在阴凉里,看远处海面上盘旋的海鸥。这一刻,连主机的轰鸣都显得遥远了。
水头拧紧凉茶壶盖,塑料螺纹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他把壶底在工裤上蹭了蹭,突然压低声音:”听——主机转速降了。”我们同时侧耳,确实,那持续不断的轰鸣声里掺进了细微的波动,像巨兽调整呼吸的节奏。
”老轨在调工况,”水头用扳手在地上画着航线图,”明天进港,得把主机喘振毛病修修。”他突然指向舷窗外,”看那条拖网船,桅杆上晾的衬衫像不像投降的白旗?”
我顺着他手指望去,越南渔船正与我们交错而过。甲板上渔妇翻晒的鱼鲞在烈日下泛着银光,咸腥味随风飘来。水头突然掏出手机,对着海面连按快门:”给我闺女看,她总说海是蓝的——这分明是石油的颜色。”
防雨布突然被掀开一角,老陈探进头来:”躲这儿偷闲?”他挤进来时带进一股机油味,”机舱热得能蒸馒头,出来透口气。”三人挤在狭小空间里,手肘相碰时能感觉到彼此汗湿的体温。
远处突然响起汽笛。水头猛地起身,安全帽撞在锚链上发出脆响:”是引航艇的信号!”他扒着舷墙张望,”提前了,这帮越南人总是急吼吼的。”
我们钻出藏身处时,热浪重新裹住全身。水头把空茶壶塞进工具包,突然轻笑:”像不像小时候逃课被逮?”他拍掉工服上的铁锈,”走吧,该伺候这铁家伙了。”
锚链孔透来的凉风还缠在背上,但甲板的灼热已从鞋底漫上来。远处,那艘白色引航艇正划开海面,拖出一道渐宽的航迹。
工具包扣上时,拉链咬合声像给这个下午画上句号。水头把扳手插回腰带,动作慢得像在给枪械退膛。我们一前一后踩着阴影走,安全帽在手里晃成钟摆。
生活区的空调冷气从门缝渗出,在热浪中凝成白雾。水头在门口突然蹲下,用草根刮鞋底的漆块:”别把甲板的脏带进去。”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红黑相间的漆垢,像另一种形式的航海图。
回房间的走廊里,老陈裤腿滴着水走过,留下一串通往浴室的黑脚印。我摸出钥匙开门时,发现早上夹在门缝的纸片还在——没人进来过。
工具包扔进柜底发出闷响。我瘫在椅子上,看窗外夕阳把菲律宾海的云染成橘色。裆部那个破洞灌进凉风,忽然觉得这狼狈里也有几分自在。
明天就到林查班了。而此刻,让这艘载着疲惫与希望的船,继续航行在回家的航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