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避碰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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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的钟声在生活区回荡,食堂不锈钢餐台上腾起的三股热气带着截然不同的性格。酱肘子深褐色的外皮在灯光下泛着蜜色光泽,颤巍巍的胶质几乎要突破表皮的束缚;豆芽炖豆腐在陶煲里咕嘟作响,乳白的汤汁正慢慢收浓;凉拌油麦菜碧绿生青,蒜末和香醋的气息像把利刃劈开油腻的空气。
水头端着餐盘挤开人群,筷子精准地探向肘子最肥美的部位。”大厨偏心啊!”他朝厨房方向喊,”这肘子炖得筷子一戳就化!”老陈慢悠悠夹起一筷油麦菜:”荤素搭配,船上过日子讲究个平衡。”青菜在他齿间发出脆响,像咬断春日的嫩茎。
李哲的餐盘堆得小山似的,肘子汁浸透了米饭。”信号满格!”他鼓着腮帮子炫耀手机屏幕,”刚跟我妈视频,她看见这肘子直咽口水。”但下一秒画面就卡住了,定格的母亲笑容模糊在加载图标里。
大厨拎着大勺从厨房转出来,围裙上溅满酱色斑点。”肘子用黄酒煨了四钟头,”他用勺背敲敲锅边,”豆芽是今早越南补给的,还带着露水。”忽然伸手拍掉水头偷夹的第二块肘子:”给老轨留的!”
晚上八点二十分,驾驶台只有雷达屏的绿光在跳动。我扶着冰凉的舵轮,看见左舷五海里处有艘货轮的灯光在缓缓移动。”大副,”我转头问,”追越他船有讲究吗?从左边还是右边过?”
大副从海图桌抬起头,眉毛挑得老高:”你这三副证是捡来的?”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国际避碰规则第十三条白写了?”老陈在角落闷笑,手里摆弄的保温杯发出细碎的声响。
”等着。”大副弯腰打开储物柜,翻出一本边角卷边的题库。封面”航运公司职务晋升考试习题集”的字样已经褪色,书脊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第48页,”他把书拍在雷达台上,”自己看。”
书页间夹着张2008年的船票当书签。第48页用红笔圈着追越条款,旁边还有潦草的笔记:”注意渔区特殊情况”。老陈凑过来念出声:”追越船应给被追越船让出足够水域。。。这啥年代的老黄历?”
大副却已打开电脑调出考试系统:”公司要求每月做题,正好监督你补课。”屏幕蓝光映着他严肃的脸,”上次二副在这题上扣分,被扣了半月绩效。”他鼠标点向”开始测试”时,老陈悄悄对我比了个自求多福的手势。
第一题就是追越情境模拟:我船航速15节,他船12节,相遇角度30度。选项A建议右转20度,B选项却要左转避让。”选A,”大副手指敲着桌面,”记住,追越永远让清被追越船。”他翻出航海日志指给我看上周的记录:”在马六甲海峡就是这样避让的集装箱船。”
这时高频电台传来英语通告,有船正在我们右舷追越。大副立刻关掉题库:”实战来了!”我们盯着雷达屏上渐渐靠近的光点,他手动调整脉冲频率测算距离。”现在明白为什么题库要考这个了?”他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当追越船的安全距离显示为1。2海里时,老陈突然指着舷窗:”快看!”那艘巴拿马籍散货船正从我们右舷缓缓驶过,船艉浪花在月光下像碎银般闪烁。驾驶台三人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题库第49页,”大副重新翻开习题集,”下次考追越时的声号使用。”他递给我个橘子,”边吃边学,这是老规矩。”橘子皮的清香混着油墨味,在驾驶台里慢慢散开。
大副把题库往边上一推,电脑屏幕上的考试界面还没关。”行,你先值班。”他伸手调整了下雷达量程,光点瞬间向外扩散,”老陈,去泡壶浓茶来。”
老陈应声拉开冰柜,翻出个塑料袋封着的普洱茶饼,茶饼纸上还印着”2007年勐海厂”的字样。”这茶还是上回在上海装货时买的,”他掰茶块时碎屑落在操作台上,”岸上茶庄老板说能降血脂。”
高频电台里突然传来英语通告,有艘船在询问引航站位置。大副抓起话筒回复时,老陈凑近我低声说:”看见没?大副刚才考你那是为你好。上条船有个三副就是追越时违规,让公司罚了三个月奖金。”
茶水在电热壶里翻滚起来,驾驶台弥漫开陈年普洱的沉香。大副放下话筒,从抽屉里摸出包花生米:”值班夜宵,老规矩。”塑料包装袋哗啦的响声混着雷达扫描仪的滴答声,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其实题库第49题挺简单,”大副突然又提起话头,”就考个追越声号——两长一短表示从右舷追越。”他捏着花生壳比划,”可别小看这些题,真遇到大雾天,全靠声号辨方向。”
老陈递来茶杯,杯壁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漆点。”你俩真行,”他摇头笑,”值班还讨论考题。”但手却诚实地翻开题库第50页,指着拖带作业的示意图:”这个才难呢,去年大副就栽在这题上。”
远处有艘货轮拉响汽笛,悠长的声波在海面上扩散。大副侧耳听了两秒:”这是进港船在鸣笛。”他啜了口茶,”题库归题库,真功夫还得在海上学。”
茶过三巡,雷达屏显示那艘被追越的船已落在右舷后方。大副把花生壳扫进垃圾桶:”该换班了,你俩继续盯会儿。”他起身时拍了拍我的肩,”明天继续做题。”
老陈等大副脚步声远去,突然从工装内袋掏出个小本子:”我当年考的笔记,借你抄。”本子页角都卷了边,上面用三种颜色的笔密密麻麻标注着重点。
我接过本子时,窗外月光正亮。驾驶台里只剩下雷达规律的蜂鸣,和老陈沏第二泡茶的水声。
”今天挺顺。”大副合上航海日志,封皮上的烫金字在灯光下微闪。他捏了捏后颈,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老陈正把题库塞回书架,那本翻旧的书册挨着几本更破的《船舶避碰规则》和《潮汐表》,书脊组成一道深浅不一的色带。
我们先后走出驾驶台,不锈钢门槛在脚下传来熟悉的震动。廊道的感应灯随着我们的脚步次第亮起,像为这艘夜航的巨兽点起一串温柔的航标。主机舱传来的嗡鸣此刻听着竟有些像摇篮曲。
在生活区拐角,老陈忽然停下脚步。”明早吃煎蛋面,”他揉着肚子,”我刚瞧见厨房发了芽的小葱。”这话让夜色变得具体起来,仿佛明天的太阳已经带着香葱的气息等在晨雾里。
推开寝室门时,月光正透过舷窗在地板铺了条银毯。我瘫进床铺,听钢板传来主机稳定的振动。闭上眼还能看见雷达屏上那些渐远的光点,像散落在黑绸上的珍珠。